《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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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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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洛特说:“去年死了,它生下来就有问题,老跑医院。” 
  我懊悔不已,生怕这个话题使哈里森伤感。 
  分别的时候,莎洛特在我脸上吻得很重、很深,我也深吻了她,多少心事,都在我们这深深的一吻中作了交流。 
  我不舍地望着他们在风中远去的背影,心里有莫明的忧伤,不由地对唐棣说:“希望明年再来美国的时候,我还能见到哈里森。”可心里玄玄地想,可能、说不定哪个刹那,我就看不见他了。在母亲过世的那场大难之后,我似乎能听到别人无法听到的、死亡的脚步。 
  没想到十三天后我的预感果然成真! 
  七月八号,哈里森去世的消息见报。报上发表了他的两幅照片。我想报纸老编很会选,这两张照片可以说是概括了他一生的主要经历。一张是三十年代在克里姆林宫前,一张是一九八九年“六四”期间在天安门广场。面对他那份不变的共运情结,我为他深感难以名状的尴尬。 
  回国后我辗转请求哈里森的一位“生前好友”,能否在他担纲、一个为团结“国际友好人士”设置的组织里,给哈里森一个纪念性的位置,一了他的共运情结。可我遭到了拒绝,原因是哈里森最后那本关于中国、关于“六四”的书,将他对中国的全部热爱一笔抵消。看来,那不过是哈里森一厢情愿的好友。 
  我把这张报纸留了起来,准备和他送我的、“六四”期间在天安门广场拍摄的那张照片,并镶在一个镜框里。 
   
  七月十一号晚上,唐棣正好倒客厅里去,电话铃响了,是莎洛特的电话。她说:“我刚刚寄出了我和哈里森给你妈妈买的小毯子,可以盖在腿上,也可以当披肩,因为北京的冬天很冷……小毯子的颜色是哈里森选的,他认为那个颜色对张洁很合适……他说,那是我的眼睛的颜色,也是他的眼睛的颜色……如天边的远云。” 


第14节:我还得活下去… 
 
   
  而我正在卧室回想八四年美国作家代表团到达北京那一天,我到机场去接他们的情景,历历在目地看见哈里森向我走来。与莎洛特的电话如此巧合,真是奇怪。 
   
  七月十三号,我们按十三天前哈里森在世的计划,一同去吃晚饭,但不能再在六十二街的妇女俱乐部了。 
  莎洛特不哭,她说:“本来是说和哈里森一起来的,可是没有他了,不过今天也不错……” 
  “哈里森去的很快,当时,我一面开车一面对他说:'咱们家的冰箱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吃的?还有鸡蛋吧?'只听见哈里森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我的听力不好,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句:'什么?'可是没有听见他的回答。我侧过头去看看坐在一旁的他,只见他的眼睛望着天空,头仰靠在车座的靠背上,然后往我的肩上一栽……我知道他去了。然后我把车开下高速公路,给警方打了电话…… 
  “这两年哈里森的记忆力显见的不行了,演讲时常常突然停顿下来,接不上下面的话,过去他可不是这样。还有一次我梦见到森林里去,他突然不见了,我到处找他,后来来到一片空地,可是我只能听见他喊我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人,那个梦可怕极了。” 
  怪不得我有一年没收到哈里森的信了,我还有些奇怪呢。九二年他知道母亲去世后,特地给我打了一个国际长途电话,在得知我患丙型肝炎后,连续写了三封信来安慰我。 
  “哈里森已经火化,当我们把他的骨灰撒在我们家后面那座小山上的时候,正好来了一阵风,风把他的骨灰吹了回来,孙子们说'噢,他不愿意离开我们'。我们在后山上为哈里森立了一个碑,明年春天,我们还要在碑前种些树……” 
  我们谁也无法说话,只听她一个人在说,是啊,她得讲话! 
  “我还得活下去……”她看上去足够坚强地说。可是饭后,当她茫然地站在饭店过道上寻找一束花的时候,我看出她的挣扎。 
   
  我常常与他今生的最后一张照片相对,想:还有谁会记得他为这个世界所做的贡献? 


第15节:多少人无缘再见 
 
   
  八十年代,由于多个西方国家翻译出版了我的书,因此也给了我多次周游欧洲的机会。 
  接受过多少记者的采访?已经记不得了,印象最深的是英国《观察家》杂志和西德(那时东西德还没有统一)《明镜》周刊的几位记者。 
  而印象最深的记者招待会,当属1989年十月在意大利接受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时的新闻发布会。 
  我也算是身经百战。在列国接受过不下一百次采访,唯独这次感到了压力。 
  也许现在的人们不再记得一九八九年那个草木皆兵的敏感时期,而且在场的七十多名意大利本土和周边国家的记者,个个身手了得,别指望用时尚、八卦那些鸡零狗碎,就能将他们打发。 
  面对一百四十多只火眼金睛,如何开场?让我颇费思量,只得先发制人。说:“我是个诚实的人,也是一定要回国的,所以希望你们不要提问那些我回答之后,让我回不了国的问题。”没有想到这个切断某些“新闻”后路的声明,却赢得了靠新闻吃饭的记者们经久不息的掌声,场上气氛也立时转换。 
   
  《观察家》杂志的记者之所以难忘,是弥漫在他周身的悲观情绪。如其说那是一次采访不如说是一次对话,记得他谈到有关爱情婚姻问题,我的回答非常愚蠢,他慢慢悠悠说出自己的观点,最后绝非赞美地说:“。。。。。。看来,你还相当乐观。”我当时的感觉就像一枚针头,刺进了一个极为膨胀的气球。此后二十多年,我不时想起他说的那些话,而他的绝望,也渐渐变成我的信仰。 


第16节:最重要的客人? 
 
  接受《明镜》周刊采访之前,德国朋友告诫我,《明镜》周刊是联邦德国最大的杂志,地位相当于美国的《时代周刊》,面向全世界发行,发行量为一百万份。惟其大,所以傲慢至极。一般来说,他们只采访政界要人,很少采访文艺界人士,什么人物都见识过,即便总统也不放在眼里,偏偏提问让采访者难堪的问题。 
  带着这样的印象与《明镜》周刊会面,我的心理准备肯定不够正常,甚至可以说是进入战备状态。 
  翻译施迪安先生和我在《明镜》周刊的办公楼前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停车的地方,就在我迈出汽车的时候,主编玛耶先生正好出现在办公楼门前,我猜他一准在大楼的玻璃窗后,看我们那辆普通的汽车,如何在那些豪华汽车中间,找一块停泊地来着。 
  他亲自到大楼门口接我,真是无可挑剔的客气,但这客气冰冷异常,寒气袭人。 
  过了门卫,他手势不明地一指,我走错了通向电梯的方向,翻译及时叫住了我。 
  电梯里,玛耶先生一言不发,眼睛从我的头顶望过去,好像在忍受某种极其难以忍受的事物。我把我那很多人看不惯的下巴,翘得更高了,心里狠狠地想,是你把我请来的,先生,你只好受着了。 
   
  房间里还有三位六十开外的绅士在等着我,全是一付大记者的派头。他们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他们,像是在暗暗估量彼此的实力。 
  四比一,我想。 
  满头白发的莱因哈特(Herinhard)先生身材很高,像所有身材过高的人那样,稍稍有些驼背,浑身透着一种熟透了的潇洒。他先向我介绍:“这间房子,我们一向用来接待最重要的客人。”一派世界事务权威发言人的口气。 
  最重要的客人? 
  我已经三过汉堡,从我一踏上欧洲的土地,他们可能就在观察、掂量:值不值得? 
  有人拉开落地的百叶窗,汉堡城尽收眼底。莱因哈特先生简略地介绍着这个城市:绞死最后一批海盗的老码头;二战中被毁去大半的老教堂。。。。。。然后转身向我介绍其他两位绅士,一位是速记兼录音,一位是摄影记者。“这是联邦德国最著名的摄影记者,丹赫盖尔先生。他住在波恩,不住在汉堡。只在重要人物接受采访时,我们才把他请来。” 


第17节: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这样的意思您刚才已经表示过了。”我说。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好吧。” 
  尽管善良的基督徒我们的翻译施迪安先生,努力软化着我们的语言(我甚至觉得我的某些话他根本没有翻译),仍然能感到剑拔弩张的气氛。 
  玛耶和莱因哈特先生不歇气地交相提问,生怕留给我半点喘息的时间,似乎想用闪电战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我击垮。 
  丹赫盖尔先生的摄影机,不停地“咔嚓”着,是不是希望抓到一个我在狼狈逃窜的场面? 
  录音机上的大磁带盘,带着一份不便说的期待,缓缓地转悠着。 
  我的声音,像从一根铁制的声带上发出。我那一张一合的嘴唇,如两片相击的石头。我的回答,锋利得足以切断任何一条喉舌。。。。。。 
  尽管我大获全胜,尽管四位绅士变傲慢(真的是傲慢吗)为倾慕,但我并不快乐,甚至觉得这样的胜利不要也罢。可我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快乐。 
  如果换到现在,一切都会有所不同。至少我不会说那许多假话;至少我的回答会充满个性的魅力……对此我深信不疑;至少我会更加可亲可爱;至少我不会那样狭窄、多疑;至少我不会那样虚张声势;至少我不会把他们的一切言行,解释为别有用心。。。。。。 
  可是,有多少事可以重来?正像人们常说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 
  不知道从哪句话、哪个问题开始,或者根本不是因为哪句话、哪个问题,横在我们之间的那堵冰墙开始融化。采访不是按原计划两个小时结束,而是进行了将近三个半小时。到休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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