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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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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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挪。她倒是稳稳地坐在马桶上了,可是两只脚离地面更远了,如果不懂得起身时
重心应该前移,使两个脚掌着地,再想从马桶上站起来就更不容易了。
  对于一个本来就脑萎缩、又经过脑手术的老人来说,手术后的一切活动等于从
头学起,第一次接受的是什么、就永远认定那个办法了。以后,没有我的帮助,她
自己再也不能从马桶上站起来了。
  人生实在脆弱,不知何时何地何等的小事,就会酿成无可估量的大错。
  也许她的敏感、她对这个手术的一知半解也害了她。自己给自己设置了很多受
了伤害的暗示。她认为既然是脑手术,自然会影响大脑的功能。
  大脑的功能既然受到伤害,手脚自然应该不灵。

  这时她又叫小阿姨扶她起来,我因为急着到装修公司去,就嘱咐小阿姨别扶妈,
还是让妈自己站起来。
  在装修公司忙了一天,回家时一进胡同,恰好看见妈和小阿姨从农贸市场回来。
小阿姨没有搀扶她,而是离她几步远地跟在身后。她连手杖也没拿,自己稳稳当当
地走着。这时她看见了我,就在大门口停下,等我走近。
  我搀扶着她走上台阶,她的脚在台阶上磕绊了一下,我想,好险,幸好我扶着
她,就回头对小阿姨说:“走路的时候你可以不扶她,但要紧跟在她的身边,万一
她走不稳,你得保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上台阶的时候可得用劲搀扶着她,不然会
出事的。”
  妈还买了半斤五香花生米,这就是妈这辈子最后一次上街、最后一次买东西了。
不过半斤五香花生米。晚上我问小阿姨,妈是不是自己站起来的。我是多么想要听
到这样的消息,那会比什么都让我高兴。
  小阿姨说不是。还是她扶妈起来的。
  我感到无奈而又失望。
  她说,妈还对她说:“你干嘛不帮助我?我请你来就是要你帮助我的,你怎么
不听我的净听你阿姨的呢?你别听你阿姨的。”
  妈不但过于敏感,且取向颇为极端。
  她之所以这样讲,一定是又为自己制造了一份寄人篱下的苦情。诸如,因为她
是靠我生活,自然在这个家里说话不算数;自然指挥不动小阿姨:保姆自然势力、
谁给她工资她就听谁的……等等。
  妈是永远不会理解我的苦心了。她不理解我的苦心倒没什么,让我不忍的是她
会从自己制造的这份苦情里,受到莫须有的折磨。
  晚上,大家都睡下以后,我还是不断到客厅里去看她。她似睡非睡地躺着,猫
咪亲呢地偎依在她的怀里。它把头枕在妈的肩头,鼻子拧在妈的左颊下面。我在沙
发前蹲下,也把头靠在妈的脸颊上,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妈没有说话,一直半合着
眼睛。
  那就是我们少有的天伦之乐。我当时想,妈的病好了,我们还能这样幸福地生
活几年。
  为了不影响她的休息,我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十月二十三,星期三。
  一早我就起床了,把头天晚上泡过的黄豆放在“菲利普”食物打磨机里粉碎,
给妈磨豆浆喝。此物早已买来多时,这是第一次使用。
  然后我又让小阿姨去买油饼。
  妈吃的不多。她的食欲反倒没有在医院时好了。
  服侍妈上厕所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臀部有一圈出血性紫癍,根据部位推测,显
然是昨天我让她练习自己从马桶上起立未成,在马桶上久坐而致。
  当时我倒是想了一想,即便坐的时间长了一点,怎么就能坐出如此严重的一圈
瘀血呢?但我很快就否定了可能有问题的取向,心里想的总是妈手术后百病全无。
要是我能往坏处想一想,肯定早就会发现问题的严重。
  也因为我们家的人,身上常常出莫明的出血性紫癍,过几天就会自行消失。妈
也如此。我也就大意了。
  但这一次发展到后来,轻轻一碰就是一片。所以星期三的发现,已是非常危险
的信号。
  从这一圈紫癍的发现到妈过世,不过就是五天时间。
  如果说妈去世前有什么征兆,这就是最明显的征兆了。
  回忆妈这一场劫难的前前后后,我甚至比医护人员还能及时发现妈各种不正常
的体症,只是我既没有医学常识,不了解这些不正常体症的严重后果,又没有及时
的求救于医生,就是求救于医生,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采取应有的措施,我更
没有坚持将这些不正常体症的来龙去脉弄个一清二楚。妈是白白地生养我了,她苦
打苦熬地把我拉扯大,哪想到她的命恰恰是误在我的手里。我蹲在马桶一旁,等着
帮妈从马桶上站起。这时,妈伸出手来,一下、一下,缓缓地抚摸着我的头顶,突
然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我立刻感到那声音里颤绕着非常陌生的一种情韵。丢失了我几十年里听惯的、
她也讲了一辈子的那个声韵。心里涌起一阵模糊的忧伤。
  现在才悟到,那声音里弥漫着从未有过的无奈和苍凉,以及欲言还休的惜别和
伤感。
  那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现在我的耳朵里已能清楚地回响起深藏在那句话后面
的万千心绪,和没有说出的一半:“……可是我不行了。”
  她也许曾经想要把后面的一半说完,可她还是不说了,咽回去了。
  她的手虽然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头顶,却又轻得似乎没有挨着我的头发。
  虽然没有挨着我的头发,我却能感到自她心里尽流着的、而又流不尽的爱,绵
软而又厚重地覆盖着我。
  那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像是重又回到她襁褓中的婴儿,安适地躺在她的怀里。
  虽然她老了,再也抱不动我,甚至搂不住这么大的一个我了。可是,只要,不
论我遇到什么危难,她仍然会用她肌肉已经干瘪的双臂,把我搂进她的怀里。
  虽然她的左肩已经歪斜得让她难以稳定的站立,她还会用她老迈的身躯为我抵
挡一切,那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肯为我这样做的。
  我一生爱恋不少,也曾被男人相拥于怀,可我从不曾有过如母亲爱抚时的感动
……也不曾有如母亲的爱抚,即使一个日子连着一个日子也不会觉得多余……
  从她手掌里流出的爱,我知道她已原谅了我。不论我怎样让她伤心;怎样让她
跟着我受穷多年;怎样让她跟着我吃尽各种挂落……她都原谅了。
  可是上帝不肯原谅我,为了惩罚我,他还是把妈带走了。

  就在那一天,我对先生说,我要给妈找一个心理医生,来解决她的思想障碍问
题。我觉得她手术后躺着坐不起,坐着站不起是思想障碍的问题。
  但那时最要紧的是忙着找关系,以便请到最好的医生为她做放疗,心理医生的
事还没来得及落实,她就走了。如果这个问题早解决一些,妈的体力一定不会消耗
那么大,这又是我的过错。
  下午,妈和小阿姨一起包了饺子。小阿姨告诉我,妈还擀了几个饺子皮。后来
妈就说累了。我不知道我是否吃到妈包的那几个饺子,或哪一个饺子,反正这是妈
这辈子给我包的最后一次饺子了。
  晚上妈对我说:“沙发太窄,猫也要跳上来睡,把我挤得不得了。特别是昨天,
你们两个人还都在我脸上蹭来蹭去的。”
  我才知道昨天晚上我和猫偎依在她身旁的时候,她其实没有睡着。她之所以闭
着眼睛,不过是在专心致志地享受我们对她的依恋。
  她又说:“前天晚上把它刚接回来的时候,它对这个新环境还有些认生,对我
也有点生疏,昨天就好了。拼命的往我怀里钻,简直像要钻进我的肉里。”妈微微
地笑着。这真是妈值得炫耀的感受,连一只牲畜都能分出好歹,那是怎样的好歹?
所以它来只钻妈的被窝、只让妈抱。当时我就让妈睡到折叠床上,让小阿姨睡到沙
发上去。

  妈坐下就站不起来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我很发愁,不知怎么才好。
  临睡以前,我忍不住拿出她的核磁共振片子,万不得已地吓唬她说:“本来我
不想告诉您,但是现在不告诉您也不行了。您瞧,您的脑子已经萎缩的相当厉害了。
医生说,您自己再不好好锻炼。再不好好恢复各方面的能力,脑子还会继续萎缩下
去。脑子一没,人就活不成了。照这样下去,再有三个月就要死了。但医生说,只
要您好好锻炼,好好恢复您身体各方面的能力,脑子还会再长大,那就不会死了。”
  想出最后这一招,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妈是不会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的,
为了这个,她也得拼上一拼。
  妈平静地躺在折叠床上,眼睛虚虚地看着空中,什么也没有说。
  这当然又是我的大错。
  从以后的情况来看,这一招,不但没有把她激发起来,肯定还给她造成了很大
的精神负担。她精神越紧张,各方面的功能就恢复的越不好。
  对妈有时可以用激将法,有时不能。火候掌握不好就会坏事。
  我猜想,她后来对胡容说:“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累了。”肯定和
我这样吓唬她有关。我把她吓着了。

  十月二十四号,星期四。
  下午带妈上北京医院联系放疗的事。
  我拿了甲大夫的介绍信去找关系,可是甲大夫介绍的那个关系不在,只好挂了
一个普通的门诊号。
  我们先在候诊室等着叫号。为了抓住每一个帮妈锻炼脑力的机会,我装做忘记
了我们的号数,问她:“妈,咱们是多少号?是不是该叫咱们了?”
  妈说:“三十七号。”
  我说:“瞧,您比我还行,我都忘记咱们是多少号了。”
  护士叫到三十七号的时候,妈已经拉着前排的椅子背自己站起来走了过去。我
想她一定在注意听护士的叫号,否则怎么会在她走过去的时候护士正好叫到她呢?
尤其是在乱糟糟的人群里,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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