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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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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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手术难道白做了不成?她手术后的当天,就能看清我一次又一次伸给她的
手指头,怎么现在反倒后退了?想了想才恍然明白,妈戴的还是我们从美国回来后
配的那副眼镜。
  那时她的视力差得根本测不出度数了,我央告眼镜店的师傅,好歹给算个度数、
配一副。那副眼镜的度数自然深得不能再深。即使那样,妈戴上以后还是看不见什
么。现在视力恢复后再戴那副与视力不合的眼镜,当然不行。
  我让妈戴上我的眼镜试试,妈不肯戴,说她的度数比我深,怎么能戴我的眼镜?
我说她的度数并不深,不过是因为瘤子压迫视力神经的缘故。
  戴上我的眼镜以后,妈能认出“虫草鸡精”那个药盒上的“虫、草、鸡”三个
字了。她似乎高兴起来,不过她就是高兴也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喜形于色,比如我。
  晚上回家的时候妈提醒我:“家里还有盒‘痰咳净’明天你给我带来。”这难
道不是说,妈那时的意识还很清楚?

  十月十八号,星期五。
  遵妈的嘱咐,从家里带来她平时咳嗽常吃的“痰咳净”喂她吃下。
  这一切还都历历在目。她坐在病房里的太师椅上,我站在她面前,用药盒里的
小勺喂她吃药之前还说:“您先屏住气,拿嘴唇把药抿进嘴里去,把药在嘴里含混
了再咽,小心药面呛了您。别咬小勺,不然药面粘了吐沫就粘在小勺上了。”
  妈还是咬了一下小勺,把药弄湿了一点,还有点呛咳。记得我的心立时为她小
小的呛咳微微地紧了一下。
  这盒“痰咳净”我还留着,特别是药盒里的小勺,上面还粘着被妈抿湿后又干
结的药面。

  十月十九号,星期六。
  妈这次感冒没拖多久,也没有服用什么特殊的药,不过就是“痰咳净”、“感
冒灵”之类的小药,到十九号就完全好了。似乎妈的体质还不错、怎么十天以后就
去了呢?
  晚上回到家,照例往医院给小阿姨打了电话。凡是她陪妈过夜的时候,晚上总
要打个电话,问问我离开医院后的情况。
  这天她接电话的时候,要带妈一起到电话室去。妈原说不去,小阿姨还是带她
去了。她向我汇报了妈的情况以后,就让妈跟我说两句话。
  妈接过话筒对我说:“你猜我是谁?”
  我笑了,心想,这还用着猜。“你是我妈呗!”
  我听见她也笑了。我问:“妈,您好吗?”
  她说:“挺好的。”
  想不到这就是我和妈这一世最后一次通电话了。

  十八号或者是十九号上午,朱毅然主任找我谈话,他说等做手术的人很多,已
经有三个病人等用我们那间病房,母亲术后情况良好,可以准备出院了。
  大约一周前他就有让我们出院的意思,应我的请求又让我们多住了几天。
  装修公司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说,马上就完工,马上就完工,我真以为过几
天就会搬进新家,何不让妈出院就直接进新家去呢?甲大夫也是这个意思,并为我
们进行了斡旋。可是左一个马上,右一个马上,一点搬进新家的影子也没有,我不
好再赖着不走,便决定二十一号出院。
  算下来,妈前前后后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另二十二天,也就是手术后二十八天
出的院。
  关于出院后每天来医院放疗,还是不出院住在医院里放疗的问题,也和甲大夫
进行过研究。
  本来考虑住院放疗,后来得知,如果放疗就得住到前面的放射楼去,不能再住
综合二病房。由于放疗的床位很紧,甲大夫还特地为我们到放射楼预定了一个床位。
但那里没有单间病房,这就又面临没有一个可供妈方便使用的厕所,以及我陪住的
难题,只好作罢。
  甲大夫又向我推荐北京医院,认为他们那里的放疗水平较高,他也有熟人在那
边,仍然可以多加照应。
  妈一听说出院,就提出能不能住在旅馆。
  我倒不是怕花钱,找个花钱少,甚至通过关系找个不花钱的招待所也是找得到
的,只要妈心里顺畅,花钱也是应该的。只是觉得住旅馆很不现实,不但饮食起居
很不方便,特别是妈出院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办,诸如放疗、吃中药、熬中药等等。
  我不加考虑地就说不行。
  见我那样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的请求,妈只好忍住自己的惶恐。
  我很理解她的惶恐。她倒不是怕我的先生,她对他一无所需、一无所求。她只
是不愿意住别人的家,可是不住先生那里又怎么办呢?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一。
  上午到病理切片室去拿妈的病理切片,以便作为日后放疗的参考。病理室的张
大夫一面看切片一面问我:“你母亲最近是不是有一次大发作?”
  我说:“是的。”
  他又问:“你母亲平时是不是养尊处优?”
  我说:“那倒不是,就是这几年年纪大了,手脚不便,请了个小阿姨,家务事
才不让她干了。”
  张大夫说:“你这是害了她了。你母亲的脑萎缩很严重,应该让她多动。她自
己能做的事尽量让她自己做,不要替她做。你越不让她做就越是害了她。”
  他甚至谈到对他所带的研究生的态度:“我就是要常常踢他们的屁股,只有这
样严格要求他们,才能使他们成才,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帮助。”他这番好意,和我
对如何安排妈安度晚年的某个意见不谋而合。
  妈对锻炼身体虽然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不懈,但在实际生活中却运用不多。为
此我常批评妈,“您那是锻炼吗?跟演个角儿差不多,锻炼完了您那角儿也就跟着
卸妆了,联系生活不多。”
  那时我太不理解妈的苦心,她不是不联系实际,她是为了我而谨慎地活着,现
在我才想起她常说的话:“我可得小心点,我要是摔断了哪儿,不是给你添麻烦吗?”
  看到她越来越老态龙钟,就越发相信“生命在于运动”那句话。特别在多次给
妈检查身体也没有查出什么病以后,便以为只要多多运动,妈就能长寿。
  到了现在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求?只要妈好好活着,多陪我几年,我的日
子就好过多了。
  所以逢到小阿姨不能陪她、改由我陪她走步的时候,老是觉得她那个速度起不
到锻炼的作用,便拉着她疾走,比小阿姨陪她走步的速度快多了。妈就恨恨地瞪我,
可我还是拉着她疾走。她哪儿挣得过我?只好吃力地跟着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一
走就走出一身汗。我觉得只有这样对妈才好,对她说,出汗好,出汗是新陈代谢。
可是我一不在,她又和小阿姨慢慢腾腾地走步了。
  为此我对小阿姨们很有意见,认为她们顺着妈的意思得懒且懒,不好好完成任
务,对付我。
  我对妈也有意见,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对她没什么好,不也就是敷衍我吗?
  张大夫强调的不过是老年人多活动的好处,但是到了我这里就矫枉过正,何况
还有脑萎缩的恐惧在威胁着我。
  从病理切片室回来后,我就对妈夸大其词地说:“妈,大夫一看您的切片就说
您过的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这对您一点好处也没有,今后您可得好好锻炼身体了。”
希望假借大夫的话,再往前推推妈。
  妈当然不理解我编造这些假话的苦心,对这种说法很不高兴。她一辈子都在水
深火热中挣扎,哪儿来的养尊处优?脑萎缩并不见得就是脑满肥肠、寄生生活的结
果。
  中午我去附近的理发店理了一个发,买了一个铜的枝形烛台,想要装点一下我
和妈的新房子,我多么急切地想要进入我为妈和我筹划已久的日子。还买了两斤妈
爱吃的糖炒栗子,回到医院给妈剥了一些。我看出妈吃得很勉强,仅仅是因为她不
吃几个就辜负了我的那片心。可是我并没有深想,妈为什么对平时很喜欢吃的栗子
失去了兴趣?
  下午出院以前,甲大夫、手术室的郭大夫、谢阿姨都来和她告别,妈只是对甲
大夫说了一句:“甲大夫,欢迎你有空到我家来玩,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不会表示
热情。”
  我不明白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神情惨淡,嘴角上牵出一丝苦苦的笑。眼睛
也不看着甲大夫,而是看着别处。我回想起她从十五号脸色变得晦暗以后,和人谈
话时就越来越不看着对方脸,而是低头看着地面,或是看着别处。
  和甲大夫说完这句话,她不但不再和特地前来与她告别的人们应酬,反而从沙
发上站起来,走出病房,扶着走廊里的把杆在走廊里站着。
  还悄悄地对小阿姨说:“真烦,他们怎么还不走。”
  这很不像妈了。过去不论谁给她一点帮助、好处,她总是感恩戴德、想方设法
地报答人家还来不及,哪儿会这样对待为她进行过精心治疗的大夫,以及照看、陪
伴过她的谢阿姨。
  肯定她那时已觉难以支撑,哪儿有心气顾及唯有欢蹦乱跳活下去的人,才会顾
及的凡尘琐事?
  也或许她已心存疑惑和怨尤,人们不但没有把她的病治好,反倒可能把她送上
了绝路……
  甲大夫和谢阿姨送我们上电梯的时候,我悄悄叮嘱她:“跟甲大夫、谢阿姨说
个谢谢,说声再见。”
  她的眼睛带着绝望到底的神情,直直地望着前面的虚空,既没理会我的话,更
没按着我的话去做。
  谢阿姨拉着妈的手说:“你不会忘记我吧?你还喜欢我吗?你不是最喜欢我唱
歌给你听了吗?”
  不论谢阿姨说什么,妈都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不予理睬。我还在心里检讨,什么
事情做的不对,让妈不高兴了。
  又心想,您担心一睡着就“谵妄”,便索性不睡的时候老拉着谢阿姨的手不让
人家走,让人家半宿半宿地陪您熬夜、唱歌给您听,现在,您这是怎么了?
  谢阿姨热情地把妈一直送进了电梯,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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