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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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 第1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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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楼梯一级一级响下去,中间还踏空了一级,不由都惊了一下,互相望了一眼,
笑了。霎那间,便有了一个什么默契,而气氛却更加紧张,竟有点箭在弦上的味道。
王琦瑶端起康明逊喝干的茶林到厨房添水,她从后窗看见远处中苏友好大厦尖顶上
的一颗红星,跳出在夜色之上。她带着些祈祷的心情,想:有什么样的事情来临呢?
她端了添满水的茶杯再进房间,见那康明逊也是木登登他坐着,脸对了窗,不知在
想什么。王琦瑶把茶林放在他面前,然后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着,她晓得今天是挨
不过去的,就算挨过今天也终有一天是挨不过去。康明逊一直面朝着窗,因窗上是
拉了窗帘,就有点面壁的意思,这姿势确实是有话要说,只是不知从何开口。他们
静默的时间是有点过长了,这也是有话要说的证明,还是不知从何开口。
 〉明逊终于出口的一句话是:我没有办法。王琦瑶笑了一下,问:什么事情没
有办法?康明逊说: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王琦瑶又笑了一下,到底什么事情没
有办法?王琦瑶的笑其实是哭,她坚持了这样久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这时她倒
平静下来,心里安宁,无风无浪。她是有些恶作剧的,非要他把那件事情的名目说
出来,虽然这名目已与她无关,但无关也要是有名有目的无关。看他受窘,她便想:
她等了这么久,总要有一点补偿吧!她笑着说:你没办法做,也没办法说吗?康明
逊不敢回头,只将耳后对着王琦瑶。这回是轮到王琦瑶看他的脖颈一点点地红出来。
她又追了一句:其实你说出来也无妨,我又不会要你如何的。说到此处,王琦瑶的
声音就有些使咽,她含着泪,却还笑着,催问道:你说啊!你怎么不说康明逊转过
脸,求饶似地看着她,说:你让我说什么呢?王琦瑶倒叫他说忧了,一时想不起问
他的究竟是什么,气更不打一处来,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康明逊心软了,多年
前的那个阴霸午后又回到眼前,二妈背着他的身影就好像朝他转了过来,让他看见
了泪脸。他说:王琦瑶,我会对你好的。这话虽是难有什么保证,却是肺腑之言,
可再是肺腑之言,也无甚前景可望。康明逊也流下了眼泪,王琦瑶虽是哭着,也看
在眼里,晓得他是真难过,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渐渐地收了泪。抬眼望望四周,一
盏电灯在屋里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她以往一个人时不觉得,
今晚有了两个人却觉出了凄凉和孤独。她带着满脸泪痕地笑着:其实有什么说不出
口的呢?像我这样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里还敢心存奢望?可你当老天能帮你蒙
混过关,混得了今天能混过明天吗?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呢5明逊说:照你的话,
我又算怎样的男人呢?自己亲生母亲都得叫二妈,夹缝中求生存,样样要靠自己,
就更不敢有奢望了。听了这话,王传盈不觉长叹一声道:不是我说,你们男人,人
生一世所求太多,倘若丢了芝麻拾西瓜,还说得过去,只怕是丢了西瓜拾芝麻。康
明迹也叹了一声;男人的有所求,还不是因为女人对男人有所求?这女人光晓得求
男人,男人却不知该去求谁,说起来男人其实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瑶便说:谁求你
什么了?康明逊说:你当然没求什么了。说罢便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
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你的心。康明逊垂头道:我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
话是交底的,有言在先,划地为界。王琦瑶不由冷笑一声道:你放心!
  这是揭开帷幕的晚上,帷幕后头的景象虽不尽如人意,毕竟是新天地。它是进
一步,又是退而求其次;是说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说;是目标明确,也是走到哪算
哪!他们俩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难就易,因为坚持不下去,彼此便达成妥协。他们
这两个男女,一样的孤独,无聊,没前途,相互间不乏吸引,还有着一些真实的同
情,是为着长远的利益而隔开,其实不妨抓住眼前的欢爱。虚无就虚无,过眼就过
眼,人生本就是攒在手里的水似的,一总是流逝,没什么干秋万载的一说。想开了,
什么不能呢?王琦瑶的希望扑空了,反倒有一阵轻松,万事皆休之中,康明逊的那
点爱,则成了一个劫后余生。康明逊从王琦瑶处出来,在静夜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
平白地得了王琦瑶的爱,是负了债似的,心头重得很。这一个晚上的到来,虽是经
过长久准备的,却还是辞不及防,有许多事先没想好的情形,可如今再怎么说也晚
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百般够倦的时候,王琦瑶问康明逊,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康明逊则反问她怎
么知道他知道。王琦瑶晓得他很会纠缠,就坦言道:那一日,大家坐着喝茶,他突
然说起一九四六年的竞选上海小姐,别人听不出什么,她可一听就懂。他既然能将
那情景说得这般详细,怎会不知道三小姐是谁。王琦瑶又说:这时她就晓得他们是
鸳梦难圆了。康明逊拥着她说:这不是圆了吗?王琦瑶就冷笑:圆的也是野鸳鸯。
康明逊自知理亏,松开她,翻身向里。王琦瑶就从背后偎着他,柔声说:生气啦!
康明逊先不说话,停了一会儿,却说起他的二妈。他说他从小是在大妈跟前长大,
见了二妈反倒不好意思,尤其不能单独和她在一处,在一处就想走。他想起这点心
里就发痛,什么叫做难过,就是二妈教给他的。最后,他说道:他同二妈二十几年
里说的话都不及同王琦瑶的一夕。王琦瑶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心
里满是怜惜,她对他不仅是爱,还是体恤。康明逊说:我知道谁也比不上你,可我
还是没办法!这个“没办法”要比前一个更添了凄凉。做人都有过不去的坎,可他
没想到他的坎设在了这里,真是没办法。王琦瑶安慰他,她总是和他好,好到他娶
亲结婚这一日,她就来做伴娘,从此与他永不见面。康明逊说:你这才是要我死,
一边是合欢,一边是分离。到了这时,他们打趣的话都成了辛酸的话,说着说着就
要掉泪的。
  他俩虽做得形不留影,动不留踪,早来暮归避着人的耳目,但瞒得过别人,还
瞒得过严师母吗?她早就留出一份心了,没什么的时候已经在猜,等有了些什么,
那便不猜也知道了。严师母暗叫不好,她怪自己无意中做了牵线搭桥的角色。她还
怪康明逊不听她的提醒,自找苦吃。她最怪的是王琦瑶,明知不行,却偏要行。她
想:康明逊不知你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是谁吗?在严师母眼里,王琦瑶不是个做舞
女出身的,也是当年的交际花,世道变了,不得不归避起来。严师母原是想和她做
个怀旧的朋友,可她却怀着觊觎之心,严师母便有上当被利用的感觉,自然不高兴。
她不再去王琦瑶处,借口有事,甚至牺牲了打牌的快乐,那两人心里有点明白,嘴
上却不好说。萨沙倒还是照来不误,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夹在他们中
间,是他们的妨碍,也是障服法。王琦瑶有一回问康明逊,严师母会不会去告诉他
家,他们俩的事。康明逊让她放心,说无论怎么他终是个不承认,他们也无奈。王
琦瑶听了这话,有一阵沉默,然后说:你要对我也不承认,就连我也无奈了。康明
逊就说:我承认不承认,总是个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想负气也负不下去。康明
逊安慰她说,无论何时何地,心里总是有她的。王琦瑶便苦笑,她也不是个影子,
装在心里就能活的。这话虽也是不痛快,却不是负气了,而是真难过。这就是他们
始料不及的,本是想抓住眼前的快乐,不想这快乐是掺一半难过的。他们没想到眼
前的快乐其实是要以将来作抵押,将来又是要过去来作抵,人生真是连成一串的锁
链,想独取一环谈何容易。
  难过得紧了,本来不抱希望的会生出希望,本来不让步的也会让步,都是妥协。
两人暗底里都在等待一个奇迹,好为他们解困。这一日,康明逊回到家,发现全家
人都对他冷着脸,二妈则带着泪痕,鼻沟发红,嘴唇青紫,是他最不要看见的样子。
父亲关着门,吃晚饭也没出来。他心里疑惑,再看见客厅桌上放着一盒蛋糕,知道
来过客人了,向佣人陈妈打听,才知来的是严师母。那盒蛋糕没人去碰,放在那里,
是代人受过的样子。第二天,他没敢出门,各个房里窜着应酬,也没讨来笑脸,依
然都冷着,爱理不理。父亲还是关门。二妈哭是不哭,却叹气。第三天,他出门去
到王琦瑶处,将这情形说了。王琦瑶吃惊之余,竟意外地有一些欣喜,她想,干脆
事情闹开,窗户纸捅破,倒会有料想不到的结局,像他们这种旧式人家,都是爱惜
面子的,生米煮成熟饭,不定就睁眼闭眼,当它是个亏也吃下去了。康明逊也有轻
松之感,却是另一番期待。他想,倘若父亲动了大怒,不要他这个儿子,更甚的是,
连家都不让回,也就罢了。这一天,两人都生出些细微的指望,渺渺然的,内心有
些共同的激动。他们比平日更相亲相爱,萨沙恰巧又没来打搅。两人偎在沙发上,
裹着一床羊毛毯,看着窗帘上的光影由明到暗。他们手拉着手,并不说话,窗下的
弄堂嘈杂着,是代他们发言,麻雀调嫩,也是代他们发言。这些细细琐琐的声音,
是长恨长爱的碎枝末节,分在各人头上,也须竭尽全力的。房间里黑下来,他们也
不开灯,四下里影影绰绰,时间和空间都虚掉了,只有这两具身体是贴肤的温暖和
实在。
 〉明逊的期待落空了。这天回到家,进门就觉出和解的气氛。虽然已晚过十一
点,谁也不问他为什么,从哪里来。父亲的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点亮,他走过时看
见父亲坐在鸭绒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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