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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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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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龙第能够看到对面屋脊上无数沉默坐在那里的人们的影子,有时黑色的影子小心缓慢地移动到屋簷再回去,
发出单调寂寞的声音报告水量昇降情形。从昨夜远近都有断续惊慌的哀号。
    东方渐渐微明的时候,李龙第也渐渐能够看清周围的人们;一夜的洗涤居然那么成效地使他们显露憔悴,容貌
变得良善冷静,友善地迎接投过来的注视。李龙第疑惑地接触到隔着像一条河对岸那屋脊上的一对十分熟识的眼睛,
突然昇上来的太阳光清楚地照明着她。李龙第警告自己不要惊慌和喜悦。他感觉他身上搂抱着的女人正在动颤。当
隔着对岸那个女人猛然站起来喜悦地唤叫李龙第时,李龙第低下他的头,正迎着一对他相似熟识的黑色眼睛。他怀
中的女人想挣脱他,可是他反而抱紧着她,他细声严正地警告她说:「你在生病,我们一起处在灾难中,你要听我
的话!」
    然后李龙第俯视着她,对她微笑。
    他内心这样自语着:我但愿你已经死了:被水冲走或被人们践踏死去,不要在这个时候像这样出现,晴子。现
在,你出现在彼岸,我在这里,中间横着一条不能跨越的鸿沟。我承认或缄默我们所持的境遇依然不变,反而我呼
应你,我势必抛开我现在的责任。我在我的信念之下,只伫立着等待环境的变迁,要是像那些悲观而静静像石头坐
立的人们一样,或嘲笑时事,喜悦整个世界都处在危难中,像那些无情的乐观主义者一样,我就丧失了我的存在。
    他的耳朵继续听到对面晴子的呼唤,他却俯着他的头颅注视他怀中的女人。他的思想却这样地回答她:晴子,
即使你选择了愤怒一途,那也是你的事;你该看见现在这条巨大且凶险的鸿沟挡在我们中间,你不该想到过去我们
的关系。
    李龙第怀中的女人不舒适地移动她的身躯,眼睛移开他望着明亮的天空,沙哑地说:「啊,雨停了──」
    李龙第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你抱着我,我感到羞赧。」
    她挣扎着想要独自坐起来,但她感到头晕坐不稳,李龙第现在只让她靠着,只膝夹稳着她。
    「我想要回家──」
    她流泪说道。
    「在这场灾难过去后,我们都能够回家,但我们先不能逃脱这场灾难。」
    「我死也要回家去。」她倔强地表露了心愿。「水退走了吗?」
    「我想它可能渐渐退去了,」李龙第安慰说:──「但也可能还要高涨起来,把我们全都淹没。」
    李龙第终於听到对面晴子呼唤无效后的咒骂,除了李龙第外,所有听到她的声音的人都以为她发疯了。
    李龙第怀中的女人垂下了她又疲倦又软弱的眼皮,发出无力的声音自言自语:「即使水不来淹死我,我也会饿
死。」
    李龙第注意地听着她说什么话。他伸手从她身上披盖的绿色雨衣口袋掏出面包,面包沾湿了。
    当他翻转雨衣掏出面包的时候,对面的晴子掀起一阵狂烈的指叫:「那是我的绿色雨衣,我的,那是我一惯爱
吃的有葡萄的面包,昨夜我们约定在戏院相见,所有现在那个女人佔有的,全都是我的……」
    李龙第温柔地对他怀中的女人说:「这个面包虽然沾湿了,但水份是经过雨衣过滤的。」
    他用手撕剥一小片面包塞在她迎着他张开的嘴里,她一面咬嚼一面注意听到对面屋顶上那位狂叫的女人的话语。
    她问李龙第:「那个女人指的是我们吗?」
    他点点头。
    「她说你是她的丈夫是吗?」
    「不是。」
    「雨衣是她的吗?」
    他摇头。
    「为什么你会有一件女雨衣?」
    「我扶起你之前,我在水中检到这件雨衣。」
    「她所说的面包为什么会相符?」
    「巧合罢。」
    「她真的不是你的妻子?」
    「绝不是。」
    「那么你的妻子呢?」
    「我没有。」
    她相信他了,认为对面的女人是疯子。她满意地说:「面包沾湿了反而容易下咽。」
    「天毁我们也助我们。」
    他严正地再说。李龙第暗暗咽着泪水,他现在看到对面的晴子停止怒骂,倒歇在屋顶上哭泣。
    有几个人移到李龙第身边来,问他这件事情,被李龙第否认挥退了。因为这场灾祸而发疯甚至跳水的人从昨夜
起就有所见闻,凡是听见晴子咒骂的人都深信她发疯了,所以始终没有人理会她。
    你说我背叛了我们的关系,但是在这样的境况中,我们如何再接密我们的关系呢?唯一引起你愤怒的不在我的
反驳,而在你内心的嫉妒:不甘往日的权益突然被另一个人取代。至於我,我必须选择,在现况中选择,我必须负
起我做人的条件,我不是挂名来这个世上获取利益的,我须负起一件使我感到存在的荣耀之责任。无论如何,这一
条鸿沟使我感觉我不再是你具体的丈夫,除非有一刻,这个鸿沟消除了,我才可能返回给你。上帝怜悯你,你变得
这样狼狈褴褛的模样……
    「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呢?」
    李龙第的脸被一只冰冷的手抚摸的时候,像从睡梦中醒来。他看看怀中的女人,对她微笑。
    「你吃饱我再吃,我还没有感到饿。」
    李龙第继续把面包一片一片塞在她的口腔里喂她。她一面吃一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亚兹别。」李龙第脱口说出。
    「那个女人说你是李龙第。」
    「李龙第是她丈夫的名字,可是我叫亚兹别,不是她的丈夫。」
    「假如你是她的丈夫你将怎么样?」
    「我会放下你,冒死泅过去。」
    李龙第抬头注意对面的晴子在央求救生舟把她载到这边来,可是有些人说她发疯了,於是救生舟的人没有理会
她。李龙第低下头问她:「我要是抛下你,你会怎么样?」
    「我会躺在屋顶上慢慢死去,我在这个大都市也原是一个人的,而且正在生病。」
    「你在城里做什么事?」
    「我是这个城市里的一名妓女。」
    「在水灾之前那一刻你正要做什么?」
    「我要到车站乘火车回乡下,但我没想到来不及了。」
    「为什么你想要回家?」
    「我对我的生活感到心灰意冷,我感到绝望,所以我想要回家乡去。」
    李龙第沉默下来。对面的晴子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地细说着往事,李龙第垂着头静静倾听着。
    是的,每一个人都有往事,无论快乐或悲伤都有那一番遭遇。可是人常常把往事的境遇拿来在现在中做为索求
的藉口,当他(她)一点也没有索求到时,他(她)便感到痛苦。人往往如此无耻,不断地拿往事来欺诈现在。为
什么人在每一个现在中不能企求新的生活意义呢?
    生命像一根燃烧的木柴,那一端的灰烬虽还具有木柴的外形,可是已不堪抚触,也不能重燃,唯有另一端是坚
实和明亮的。
    「我爱你,亚兹别。」
    李龙第怀抱中的女人突然抬高她的胸部,只手捧着李龙第的头吻他。他静静地让她热烈地吻着。突然一片惊呼
在两边的屋顶上掀起来,一声落水的音响使李龙第和他怀中的女人的亲吻分开来,李龙第看到晴子面露极大的痛恨
在水里想泅过来,却被迅速退走的水流带走了,一艘救生舟应召紧紧随着她追过去,然后人与舟消失了。
    「你为什么流泪?」
    「我对人会死亡怜悯。」
    那个女人伸出了手臂,手指温柔地把划过李龙第面颊而不曾破坏他那英俊面孔的眼泪擦掉。
    「你现在不要理会我,我流泪和现在爱护你同样是我的本性。」
    李龙第把最后的一片面包给她,她用那只抚摸他泪水的手夹住面包送进嘴里吃起来。她感觉到什么,对李龙第
说:「我吃到了眼泪,有点鹹。 」
    「这表示卫生可吃。」
    李龙第说。李龙第在被困的第二个夜晚中默默思想着:现在你看不到我了,你的心会获得平静。我希望你还活
着。
    黑漆中,屋顶上的人们纷纷在蠢动,远近到处喧嚷着声音;原来水退走了。这场灾祸来的快也去的快。
    天明的时候,只留下李龙第还在屋顶上紧紧地抱着那个女人。他们从屋顶上下来,一齐走到火车站。
    在月台上,那个女子想把雨衣脱下来还给李龙第,他嘱她这样穿回家去。他想到还有一件东西,他的手指伸进
胸前口袋里面,把一朵香花拿出来。因为一直滋润着水份,它依然新鲜地盛开着,没有半点萎谢。
    他把它插在那个女人的头发上。火车开走了,他慢慢地走出火车站。
    李龙第想念着他的妻子晴子,关心她的下落。他想:我必须回家将这一切的事告诉伯母,告诉她我疲倦不堪,
我要好好休息几天,躺在床上静养体力;在这样庞大和杂乱的城市,要寻回晴子不是一个倦乏的人能胜任的。
    ***
                  旅行之家
    *** 旅行之家
    作者:谢晓虹
    [编者宇慧按:本文获第15届联文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作者系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硕士研究生。在台
湾,最受瞩目的文学奖是两大报(中国时报、联合报)所办的,联合报的文学奖又分“联合报文学奖”和“联合文
学小说新人奖”,前者奖额和竞争都比较大,后者则是针对「新人」而办的。]
    当我骑着单车沿巴巴齐曲折的街道驶行,辗过水沟,我常常想起我曾经有过的祖母、父亲、母亲和姐姐。
    我现在经过这座大厦的顶楼曾经有过一个叫「家」的地方,是巴巴齐最后的一个「家」。顶楼的窗口现在已经
结满蜘蛛网,一只五彩蜘蛛伏在网上,像是守护着后一个神话。那时候这窗子常常传出呯呯啪啪的声响,那是我们
踢倒祖母的鲮鱼罐头、腌制酸梅的瓶子或酿酒的大缸;母亲煎的鸡蛋又不小心掉在谁的脚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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