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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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短篇小说-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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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①”。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②,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③似的,冷笑说:“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①西施春秋时越国一个美女的名字,后来用以泛称一般美女。
  ②拿破仑(1769—1821)即拿破仑。波拿已,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代表新兴大资产阶级利益的军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担任共和国执政。一八○四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称拿破仑一世。
  他镇压法国封建复辟势力,反击欧洲封建君主反法同盟的进攻,对欧洲的资产阶级革命起了推动作用;但由于对内实行大资产阶级军事专政,对外逐渐把反击反法同盟的战争变成掠夺性的侵略战争,因而激起了国内外人民的反抗。一八一五年被反法联军击败后流放于圣。海仑岛,后病死于该岛。
  ③华盛顿即乔治。华盛顿(1732—1799),美国第一任总统。一七七五年至一七八三年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时期,任殖民地起义军总司令,领导这次革命战争取得了胜利,其后主持制定联邦宪法,成为联邦共和国的奠基人。
  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①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大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闽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①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活,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
  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
  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①道台道员的俗称。清朝官职,分一般职务的道员和特别职务的道员。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后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务,如督粮道、兵备道等。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政府也曾一度沿用,改称道尹。
  ①瑟(sè色)索同瑟缩。哆嗦,发抖。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于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①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部有些惆然①,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②,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象,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①黛(dài代)青黑色。
  ①惘(wǎng枉)然若有所失的样于。
  ②高底的小脚旧时裹脚女人所穿的鞋,后跟常钉有木制的高底。
  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chán馋)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几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唯①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①恣睢(zìsuì自虽)放纵,凶暴。 
 


 

 
茑萝行* 

                  
  郁达夫
                 
  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后的这沉寂的午后的空气中独坐着的我,表面上虽则同春天的海面似的平静,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脑里的愁思,什么人能够推想得出来?现在是三点三十分了。外面的马路上大约有和暖的阳光夹着了春风,在那里助长青年男女的游春的兴致;但我这房里的透明的空气,何以会这样的沉重呢?龙华附近的桃林草地上,大约有许多穿着时式花样的轻绸绣缎的恋爱者在那里对着苍空发愉乐的清歌;但我的这从玻璃窗里透过来的半角青天,何以总带着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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