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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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 第3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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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嫂子,你先回吧,我收拾收拾就回来。”
  烟峰一走,他就又喝起来,不歇气将一壶酒喝个净光,只觉得口干舌燥,摇摇晃晃要到溪水边去喝些冷水,一跟斗却倒在那里,醉得一滩烂泥了。
  月亮幽幽地上来,溪水哗哗地流着,星月全然在水底,或者不动,或者拉成长形,那光线乍长乍短,变化不定。夜露很快潮起来,打湿了草,打湿了禾禾的衣裤。他醒过来,说声:“不好。”就翻身坐起来,觉得头疼得厉害,要爬起身,又软得无力。他知道自己又醉了。“多丢人哟!”他骂着自己,一口一口喷着酒气,泛着酒嗝儿,就用手指在喉咙里抠起来,哇地吐出一堆东西。再抠再吐,肚子舒服多了,就在溪水里漱口喝水,
  将头塞进水里冰着。一直坐到山洼里的人家关门上炕,窗口的灯光灭了,他站起来,夹了被子,慢慢往回走。“我这成什么模样,让人笑话吗?”他靠在树上,作着呼吸,擦干了头发、手脸,强装精神地下山了。
  烟峰和回回一直不见禾禾回来,就提了灯笼来看他,一见面,他却笑着打招呼,看不出一点酒醉和悲哀。回家来又说了一些别的闲话,他就回到西厦屋里睡下了。
  无论如何,烟峰却有些纳闷。她在林子里见到的禾禾是那副模样,而到家里又像换了另一个人,心里总不踏实。睡下后,就一直没睡着,仄着耳朵听西厦屋的动静,直到后半夜,她撑不住了,眼睛一闭就睡去了。天明起来扫院子,叫喊禾禾,喊了三声不见动静,过去隔窗一看,屋里却空空的,就大声叫回回。回回起来也惊骇不已,不知道禾禾这是到哪里去了。
  “他不会寻短见吧。”回回说。
  “哪里的话!”
  “你怎么保得住?人到了这一步,受不住呢。”
  “别胡说八道!”
  “那到哪儿去了呢?”
  “到哪儿去了呢?” 
 


 贾平凹作品集
  
 
  

 
  禾禾这天早上,赶到县城去了。
  禾禾天不亮离开鸡窝洼,步行十里,扒着一辆过路车到了这里。顺着老街道懒懒地向前走,街道的房子全是木板开面门,一律刷着蓝颜色。这是一种很不吉利、又很不显眼的颜色,但不知为什么这里却门框门板,窗扇窗棂,以及砖墙土院,全是这个色气。禾禾每一次进城,都禁不住纳闷,这~次他却似乎毫无感应。房子很矮,个子高大的禾禾先是挨着墙根走,在每一家私人开办的杂货摊前翻翻,看看,不言不语,漫不经心地又走开,头好几次撞在檐头上。他走到十字路口,那边过去就是新修的街道,一时立在交叉中心没了主意:该往哪里走呢?离开鸡窝洼,到县上来,来了干什么,他也搞不清楚。他站着,东一看,西一看,南北也看了,最后就走到一家饭馆里去。
  饭馆已经承包了,卫生条件好多了。禾禾刚路过门口,往里那么一望,立即就被热情万分的服务员叫喊进去。去就去吧,到了这一步,只有吃能安慰了。他要了两碗米饭,一盘炒肉,一碗蛋汤,再就是一盘猪肝猪肚,四两“西凤”白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别人有了心思,吃不进,喝不进,禾禾却正好相反,饭量比平日倒增加了三分之一。昨日酒喝得大醉,今日又是四两白酒,禾禾顿时又醉了。出得门来,步子就迈不开,靠在墙
  上往下溜,蹲坐在台阶上脖子歪到一边了。县城的孩子有聚众看热闹的习惯,立即围了一群。说他,笑他,用树棍捅他,用土块、纸弹掷他。他和孩子们倒挤眼还挤眼,鬼脸还鬼脸,没大没小没正经地对口厮骂,末了就抓着胸口,倒在台阶上如烂泥了。
  一连三天,他就在县城逛了吃,吃了醉,醉了随地倒卧,满县城都知道这么个人物了。白塔镇有人进城办事,看见了他落魄的样子,听到县里传说他酒后的样子,消息就带回去了。鸡窝洼的人们又惊讶又同情又气愤,骂他成了货真价实的不会生活的二流子了。
  “他不该把人丢到县城里去!”回回在家里恨恨地说。
  “他怎么就成了这样,我的天,他怎么能受得了这份洋罪j,,烟峰说着,眼角就红起来。
  回回说:
  “罢了罢了,你不该这么可怜他,使他越来越心野,不记教训。”
  烟峰说:
  “我觉得他没什么不好的。他要是听我的话,他也不会悄悄就到县上去了。他真糊涂,到了那个地方,有一个亲戚吗?还是有人心疼他?回回,你说,他不会破罐子破摔吧,要再那么在县城糟踏下去,身子垮了,脑子也垮了,那他就毁了。”
  “他没脸回来了。”回回说,“作为我们好过一场,我也尽了我的义务。他能出去,可见他就没有想回来的意思,这里也没有他可以牵连的。你去看看,他那些部队上的东西带着没有?”
  烟峰就到西厦屋里,一床黄军用被褥还在,皮带没有了,军用壶也没有了,那只没尾巴的蜜子失去了主人,跑前跑后,对着烟峰汪汪地叫。她站在房里,脑子嗡嗡地响,一边将被褥叠好,一边收拾了锅上案上的瓶瓶罐罐盆盆碗碗,就动手扫起地来。
  “你还帮他收拾得那么干净,他还会回来吗?”回回站在堂屋的台阶上说,“走了好,走了好,要不住在这里,整日发疯,外人该拿甚眼光看咱了。”
  烟峰却哇地哭起来,说:
  “你说的屁话!人家禾禾哪一点对不起你,在人家困难的时候,你倒说出这话!”
  “那你说咋办?”
  “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烟峰大声叫着。
  “你也是疯子?”回回骂道,“你到哪儿去找他,你怎么去找他,村里人怎么说,白塔镇人怎么说,县城人又怎么说,唼?!’’
  烟峰说:
  “说什么,说烟峰去找禾禾了,他谁又能怎么说?大不了说我对他好,好就好了,好有什么错,我一没偷人,他二没跳墙,谁将我看两眼半!”
  回回气得只是说:
  “无论如何,你去不成!”
  烟峰说:
  “我就要去!我就要去!”
  这一夜里,两口子说硬都硬,说软都软,吵吵闹闹一个通宵。天大亮时,烟峰提着一个包袱走到门前,回回扑出来把她往家拉,正不可开交要动起手脚来了,蜜子却汪汪大叫着,箭一般窜了出去。两个抬头看时,禾禾却甩手大步地回来了。
  禾禾一直走了进来,看着回回夫妻的情景,大惑不解,便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啦?”
  两个人都愣在那里,如傻子一样。半天光景,烟峰却扑过来,抢着拳头在禾禾的背上打起来,骂道:
  “你回来干啥?你怎么不死在县城,不叫野狗将你吃了!”
  她披头散发,又扑进屋去大哭大嚎了。
  回回在院子里开始了骂声,说禾禾回来了,就是这个态度?就将禾禾出走后洼里、镇上、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却只字未提他不让烟峰去找人的事。禾禾不觉满脸羞愧,立在那里,自个打了自个几个耳光,就进堂屋一声一声叫着嫂子,说他对不起人。
  回回说:
  “别哭了,兄弟回来了,你快去收拾饭吧。”,
  烟峰抹抹眼泪,说:
  “你别这阵充好人!”
  说完抱柴禾去烧锅了。
  吃饭中,回回说:
  “走时你也不打个招呼,害得人心都慌了。回来了就好,什么话咱也甭提了,能回来,便见兄弟明白了世事,清醒过来了。明日快去你那地里浇浇水,麦受了旱,别人家都浇过了,就剩下你那块地了。还有梁上那片地,你没赶上插红薯,就先拥些葱吧。”
  禾禾说:
  “我明日一早到镇上信用社去货款呀,那山梁上的地和地后的那一片荒坡上,我要种桑树苗子哩。”
  回回放下了筷子:
  “又胡折腾呀?!”
  禾禾说:
  “这回折腾不穷了,县委刘书记都支持哩!”
  说到刘书记,回回就肃然起敬了。刘书记去年到白塔镇检查生产,回回远远看见过,那是个矮矮的胖子,说一口的本地话,后听说是本县东部川的人,嘴里就念叨了几天,说山沟里也会出大人物呢。当下听了禾禾的话,却有些半信半疑。禾禾就说了他在县上发生的事。
  在县上的第三天,县委刘书记知道了街头上他这个人物,就让人将他找去,问了根根底底。他只说书记要批评他了,没想书记却十分同情,更欣赏他的想法,支持他把蚕养下去。又打电话将农林局的同志叫来,向他讲了如何放蚕的事,说眼下最好先植桑养蚕,免受飞禽之害。如果要植桑,县上可以提供树苗。
  禾禾这么一说,回回就不好再说话了。吃罢饭,他将粮食拿上来,借那石磨磨了几升小麦,烟峰就帮他罗面,两个人又说了县城好多新鲜事。回回则蹲在炕头只是抽烟,过一会儿就摇摇头。
  第二天,禾禾到镇上信用社贷款,信用社的人吃了一惊,没想他竞回来了,又要贷四五百元的款子,就都摇头了。禾禾见人家不相信自己,就说出是县委刘书记的指示,可人家要刘书记的手条,他却没有,就说:“不信你打电话问问。”直缠了半天,信用社三个营业员和主任商量了,说:贷可以,但必须要有保人,保人又必须是有家资的信得过的人家。
  禾禾想来想去,在这白塔镇上,他知道的人确实不少,去托人家来作保,人家都摇头拒绝了。现在能有家资的又能信得过的就只有回回了。他回来给回回一说,回回纳了半天闷,却说道:
  “四五百元,这数字不少呀,你好好考虑,你真能搞成功吗?”
  禾禾说:
  “县农林局答应帮我搞的,一定失败不了呢。”
  回回就说:
  “咱这深山人家,家里拿出五六十元,倒还能拿出。可一下子赔了,信用社要款,你可以屁股一拍走了,他谁也不敢要了你的命,保人就要一下子拿出来,能拿得出来吗?禾禾,我也是骆驼瘦死留有个大架子呀,你是不是少贷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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