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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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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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子是怎么回事?光子只是含笑不语,问得紧了,说:“是给你偷娃呢。”原来此地风俗,不孕妇女到了七月,村里好心人就从地里偷了瓜果悄悄塞在其妇被窝,这样可祈望怀孕。光子前几天就让村里人给亮亮偷一次“娃”。村人嘴上答应,实际并不肯干。光子就自己从自留地摘了北瓜,塞在自己炕上。亮亮听了原委,先是嗤嗤笑,后来抱着北瓜则嘤嘤抽泣,说她全是这病得的,以前和拉毛,不该生育时倒生了一个女儿,如今成心要生了,却生育不下。光子就说;“拉毛留下的那孩子现在不知道活在世上不?可怜这孩子命苦。”自此亮亮更更待虎娃好,家里好吃好喝的全让他吃。虎娃

  也乖巧,将“娘”叫得很甜。

  又是一春,告状依旧没有消息。亮亮说:“与其咱们这么在家死等,不如让我亲自去跑一趟,到北京去!”光子说:“你这是疯了,你知道北京在什么地方?”亮亮说:“鼻子下有嘴,我可以问着去,到了北京,就寻那天安门,北京人还能不知道状在哪里告吗?”光子说:“那要多远的地方,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亮亮说:“我怕这连累了你,这次告不赢,或许我还会坐牢的。你还是在家吧。”夫妇两人就四处筹钱。光子为人家劁猪骟驴,几个月里家里不见油水,如此省吃俭用,积攒了百十元。百十元哪儿够盘缠,后来他就上山去砍荆芭卖,他心重,别人一次背百十斤,他背二百,分两次,一百背下山了,再上山背另一百,然后一路反复倒转,天黑严了才能回来。亮亮身子笨拙,行动迟缓,就和虎娃找着公路养路段,为人家砸铺路石。用竹子编一个圆圈,套了石头,举锤子砸,母子天不明就坐大路边,直砸得满天星月方回。村人皆议论:这一家浪子回头了,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再见着光子,便说:“你们夫妇若早早这样,日子早也富了!”光子说:“我们在攒钱,有了钱再去北京告状呀!”村人说:“还要告状?”再要告,就会家破人亡的。人是要安分,农民嘛,还想怎么的?亮亮得了五百元还不足数吗?”光子说:“这你不懂。”村人说:“不懂,我不懂?我看你娶了那女人图了啥,一不能生娃,二不能劳动,就是陪她告状?”越发认为光子是傻子。

  阴历七月,虎娃六岁,夫妇双双送去上学。这孩子极尽聪慧,四岁上就开始认字,认得百位以下数目,五岁上有亮亮教授,能背得十首唐诗绝句。…到校后自然比别的孩子学业长进,老师也以为奇。八月里,夫妇清点了积蓄,要上北京去,亮亮却病了,光子说:“你这身子,我怎忍心让你一人出门?不如我去。”亮亮说:“这不行的,事情原原本本全装在我肚里,你又是没嘴葫芦,我才不放心你哩。”两个作难半日,最后决定一块

  儿上路,只是虎娃年幼,带上不方便,又要误了课业。迟疑不决,说知给了老师,老师并不知这段冤情,当下也流了眼泪,说:“若不嫌弃,虎娃我管他几个月吧。”又掏出三十元钱给亮亮。亮亮推托不过,跪下竞磕了头,发誓道:“老师,这恩情怎么报你!三十元我收了,权当借你的。日后我会加倍偿还的。”两人背了一卷铺盖,又烙了石子饼带上,一路不敢住大旅社、下馆子,讨水泡了石子饼充饥。石子饼是乡里特产,将面团揉到醒透,擀出薄纸一般,放洗净的石子在锅烧热,面饼摊上,再履一层热石子所作。如此有车扒车,无车步行,走了半月,到了郑州,亮亮已经精疲力竭,坐在火车候车室里不能动弹了。其时天还热,候车的人多极,光子说:“我打问了,咱如今方走了一半路程,你就病成这样,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北京?还是买了票,坐火车走吧,一问,车票每人十几元,亮亮就心疼,说:“咱不是到北京事就完了,听人说如今上告的人多,全都到北京来,要在国务院门口坐了长队等候,十天八天或许不行,一月两月也说不定。咱们到了那时,没了钱吃什么,花什么?”急得光子挠头抓耳,苦无良策,买了两杯水就石子饼来吃。亮亮说:“这鬼地方,什么都是要钱,咱老家水用井盛着,这儿一口水也值得花钱来喝。”候车室人都带有干粮却差不多全坏了,瞧见光子他们吃石子饼,顿觉稀罕.问是几时烙的,亮亮说:“二十天前。”众人愕然。亮亮就让他们品尝,尝者莫不叫好,就有人掏钱来买。连光子也未想到,十三张石子饼竟卖得二十三元,两人喜不自禁,便买了车票,一天赶到北京。没人处亮亮哈哈大笑:“石子饼救了咱们,往日都说城里人捉弄乡下人,倒是咱乡下人捉弄了城里人!咱也尽量不吃这饼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卖个好价钱的。”

  在京城,他们沿着路两边屋檐下走,眼睛东瞅西看,脚步抬得老高。四处打听告状地方,有人就指点,告状有好多个,全国各地上访的都是在国务院的门口,在××大街那儿。光子就拉着亮亮去找××大街,问了几个人皆不知道,却要说:“又是告状的,如今告状的人这么多!”后问着一个人,听口音是北京的,亮亮上前问道:“同志,你们北京××大街怎么个去法?”那人说话极快,言语尽是在舌尖上绕,说怎么过了前边的大街,怎么往右拐进一条街,再向左进一条街。后来总算找到了告状的地方,那里确实挤了好多人,全是外地的,许多装扮是农民。光子也觉得不自在,上去和农民拉话,一拉开,都是告了几年状,皆告不赢的。那人说:“现在要告状,就要到邓大人那里告。”光子问:“什么邓大人?”那人说:“就是邓小平呀!”可是告状人多,每天接待的时间有限,光子和亮亮从早到晚,每次都轮不到,两个人也不敢走散,一块儿出去找吃素面,夜里在街道什么拐角靠墙睡一会儿,天亮又赶去,人又是一长队。亮亮说:“咱这样跑,到哪年哪月才能接待上?还是一个在这儿排队,一个去吃饭,轮流着来吧。”亮亮就担心光子出去,寻不回来,千叮咛,万叮咛。但光子还是走失了,他走了许多大街,急得满头大汗,在地上吐下一口痰。才转身,便被人拉住,他吓了一跳,赶忙用手按住腰间那硬硬的一套东西,问:“怎么啦?”那人凶了脸说:“罚款五角!”光子大惑:“我走得好好的,不偷不抢,罚我什么钱?”那人说:“随地吐痰!”光子更不解了:“吐痰怎么啦,不吐出来,憋在口里?”立即围观一群人,则一起指责光子,光子心慌了,说一句:“北京城才怪了,痰也不准吐!”手只好在腰里掏,掏了半天,掏不出钱来。那人逼得越紧,他越掏不出,就哭丧了脸说:“同志,你跟我到背人处掏吧,这里人多眼杂,保险没贼吗?我是来上告的,农民一个钱不容易啊!”那人就引他到一边儿去,他方解了裤带,在裤裆之间掏出一笔钱,抽一张一元的让找。那人倒不耐烦了,说:“没找的,你耽误这么长时间,罚一元吧。”光子急了,拉住不行,那人面如凶煞,喝斥一通,竟扬长而去,光子气得满口白沫,没个办法,就骂道:“这不是明着抢人吗,唾一口罚五角,凭什么收我一元?”气上来,又吐了一日,眼泪婆娑地走了。到了××街。亮亮好生埋怨一顿,他也没敢说罚款一事,只恨自己认不得路。从此两人再不拆伴,一天一夜未敢吃饭,在那里守着。这一日终于受到接待,问明了情况,人家又让到××街××部门去找,两人又跑了一天,拿了一份证明,又要叫到××街××部门去办理,结果又是一天。那部门就收了状子,答应处理,亮亮说:“什么时候有下落?”回答:“你们回去吧,会批转下去的。”亮亮就说:“批下去,还是一层一层住下批,那又不是肉包子打狗吗?”眼泪就流下来,千声万声诉其冤情。部门的人就说:“那好吧,你们等着,过几日来问结果,给你们个具体答复。”两人谢天谢地,出来,光子说:“人家那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亮亮说:“就要这样,要越可怜越引起同情,要不,告状人这么多,能轮到咱?”这么三日后又去,未有结果;又三日,还是无消息;一连又是半月,两人钱花得差不多了,蔫得霜打一般。光子就又坐街头卖起石子饼来,一人买起,众人都买,一时竞有了声名,传说这石子饼的好处,落得了一笔钱。亮亮说:“北京人怎么爱吃这东西,若是以后案子彻底平了,要做生意,咱也到北京来做吧。”第二十天里,有了答复,他们得到一张批文,同时说明,另一个批件已经批转下去,保证会得到解决的,让回去直接找省上××领导,两人连夜搭车赶回,又到省城呆了七天,便返回商南老家。

  一个月后;“卫刘总队”一案进行全面调查落实,亮亮被叫回到了原籍洛南。很快,那些当年制造冤案的人受到了党纪国法的制裁,亮亮父亲彻底得到了平反,亮亮转入居民户口,接替其父的职业。消息传出,轰动了商州地面,那些冤案涉及到的二百余人,那些受害的人的成百成千的家属。亲戚,莫不震惊,同时脸上无光,视亮亮是一位英雄了。亮亮从商南还未回到洛南,村里人已经见天到光子家里,齐声夸说亮亮好,说光子憨人憨福,竟能找了一个吃公家粮的老婆。甚至虎娃在外,也常被人抚摸了头,评论这孩子长相就不是个当农民的,喊他“城里人”。背过身去,却拍了腔说:“亮亮好是好。但不一定以后就还是光子的老婆,天下的事是有男的在外工作,女的在家务农的。却未听过有女在外工作,男的在家务农,阴阳颠倒。”光子听见,只当耳边风。亮亮一回来,他却就筹备几桌酒菜,在家招待乡里邻居。亮亮说:“花这么多为甚,这些人都是阴阳脸,咱往日凄惶时,个个如乌眼鸡一般,如今案翻过来了,都好得如同几世的亲戚!”光子说:“世事就是如此,事到如今,他们能来,咱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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