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狂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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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狂人日记-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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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窗户的陕西面馆。白天8的门从来不开,入夜附近饭馆开始上人8那扇门仍然孤零零紧闭,门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旁边多出一个烟摊儿。听过两三回人说,8那段粉墙早上能看见鬼魂,穿得干干净净的男子或玉面女郎迎面走过来,直接走进墙里面或者墙上迈出一条腿,走出人来。也有人说,对没去过8的人来说,那扇黑门根本不存在。8有个街坊大爷,有时周末早上撞进来,合着音乐跳他自己那套老年健身操极其自我特别松弛,舞姿影响了一批人。
                  
第34节:死后的日子(5)
  没有音乐的8像一座山洞。没窗户带高挑,点了蜡更显得顶儿黑。地板磨秃了漆平地走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都能绊一下。楼梯踩上去吱吱叫木扶手从上到下极为光滑摸上去像一条浑圆的胳膊。还有接近散架半身不遂非得屁股大才能稳住的椅子。鸟的眼睛黑人嘴唇茶几沙发桌布上圈点圈点都是烟头烫的。我不是说这地方年头长,也不是说屋里简陋,我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一切都很新,一切都被可劲儿糟蹋过。
  我在里面呆了二年没看清墙壁的涂色,因为小二楼一些沙发是酒色一楼全部桌布是肉皮色我坐在暗处总有一些粉脸晃动。
  放了音乐黑屋子就远了,黑暗就华丽起来,四角通透开了窗户仿佛一座露天花园再远还有金山银山还有陶瓷海还有塑料晴空眼前人物,一盆盆旋宽,琉净,擦亮新画面,一辈子一辈子历历在,像看小人书。
  有人一脚高一脚走水晶楼梯。双手握着脑瓜嗡成一枚枣核儿。
  这天早上从8墙里出来,一心苍老,眼睛比脸那么大。现实……那些巍峨楼堂砸桩似地一个追一个砸在眼跟前,一抬下巴壳儿就戳满视野。再走进去就像走进电影。从此就像一个搬着小板凳坐得太近的观众。这时候也不在乎自己是谁。走着走着看见情节,很拙劣的情节,一个家,在巷子里。城市像一支舰队密密鸦鸦顶着响天快云大扇大批航行。四下房子东闪西走进巷子上浪桥,左脚螃蟹右脚蜘蛛。已经一门红色大楼浮在村村坡坡上,舱舱窗台坠着空调像生锈的大船锔铁环枪枪铆钉。早就知道上面住着一个女演员演妻子,一个小演员演女儿,自己演爸爸,演到这儿再也演不下去了。
  但是现实还在,铁一般地站在我周围,为了更逼真居然下起雨掉口水在我脸上。一点一滴浸进树皮柏油马路,画面青了。
  我小时候不住朝阳,住海淀。我在那里演一对中国夫妇的二儿子。男演员女演员都是东北的,男演员演军人,女演员演医生,想想这个编剧真的是很不用功。我开始就知道是在演戏,上厕所吃丸子演砸了也不惊慌,猜到总会有人跟在后面悄悄收拾。不会演就瞎演。只是偶尔到卫生间照照镜子找找自己。大多数情节是懵着演过来的。也不知道谁告诉我一句话:到时候就都会了。每到我到现场发现有问题又没人教都是这句话给我垫的底儿。现在想想还是幼儿园小孩好演。演小学生时就比较麻烦。比较可恶的是写作业,在一个全景里观众根本看不见也不关心我在写什么,但是不,演老师的这个演员一定要我真写出来。还一个比较烦的是演我爸我妈的这俩老演员老爱给我说戏,当然那些演老师的全都一个毛病。他们一定要我演一个乖孩子,我心里就跟他们别上了劲儿,我认为我比他们理解剧本,虽然导演没明说我心里知道他一定希望我演出一点和别人孩子的不一样。
                  
第35节:死后的日子(6)
  导演不可能是傻逼。
  哪儿哪儿都和别人一样,那我可就看不出为什么拍我这部戏了。
  我爸打我那几场戏我心里真跟他急了,你还当真打!我要不是小,不知道怎么不演我肯定不演了。演我女儿那个小演员刚到剧组来的时候,我跟她说:你放心,你演得再不好我也不动你一手指头。
  表演嘛,都是演员,演完戏就走,干嘛弄出深仇大恨来。
  我不恨演我爸那老演员。中间有一段我只是对他很冷淡,他让我这么演我偏不这么演,演对手戏时不给他视线,台词给到我就压着他说经常把他的台词都说了。后来他不演了,走了,我再没见过他。还挺想他的,一个组呆了40年怎么能没感情。想想也不怪他,他也是听导演的,也许他的导演就是叫他这样演的。
  我伤过他的心,他也伤过我的心,可能是我们双方演得太认真了。
  演我哥的那个演员也是半截儿离开剧组的。我特别难过。可是又无从流露。戏演的就是悲欢离合,情分因缘都在戏里,人家卸了妆总不能再追上去拉着人家当还在戏里念台词。人家有人家的事儿。
  我们组演员最多的时候也是一大家子,4间屋子住得满满的。哥哥嫂嫂一家,我一家,爸爸妈妈一家,再加上走马灯似的小保姆和不时热热闹闹插进来串一场半场的各房亲戚。
  我们家这出戏现在只剩我妈一个主要演员在天天演。我每两集露一下面,演吃饭的戏,吃完就走,她只好跟小保姆搭戏。有一天,我跟我妈说,后半部分再演几集我可能也不演了。我妈当场演哭戏,问我:那我怎么办?
  我和演我女儿的小演员背后议论过我妈的哭戏,都认为她演得不太好,都特别怕她演这类戏。我跟小演员说,你别美,将来都要你来接戏,谁跑了你也跑不了就不要嫌老演员戏路子旧了。
  我就算职业道德很不讲究的了,该救场还是去,下一代演员我看连我这点精神都没有。再下一代呢?我跟女儿说,你恐怕还是要生个孩子,没人跟你合演时就讹她。
  希望她把自己的故事演好,全须全尾儿。我们家这些人的戏不要最后都成了独角戏。
 〈宫崎好马的《魔宅便》就像看自己心里曾经藏过的一个念头被故事化。我也不会飞没那种必须的使命但也到过那样一个海滨城市成为青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开始过日子是我隐蔽最深的愿望。在我还小的时候,它就变成一个灰色的梦隔几年一次出现在我的睡里。我在梦里一个人到了外国,小时候主要是去美国,走在荒凉街道上和70年代北京朝外大街差不多。身边似乎有人经过,似乎使劲一点说汉语商店里的人也能听懂。每次我都想这外国也够破的怎么跟中国一样。后来我真的去过一些国家,去过的国家就不再在梦里出现。梦里有了一些高楼大厦也是北京这些板儿楼和玻钢大庙,里面坐着华侨和多年不见下落不明的老友。这几年最远就是去机场,坐在飞机里等着起飞。每次都有问题,不是我明明放在裤兜里出门前还多次检查过的护照不翼而飞就是听说我的签证被取消了,要不就是大家都坐好了飞机也发动了机组人员一声不吭全回宿舍了。有一次我还认识其中一位空姐儿,请她带着去找飞行员,在机场大楼各个走廊里转来转去,这个梦后来变成一个色情的梦。
                  
第36节:死后的日子(7)
  18集到21集我演海军。走的时候很兴奋,和院里一帮孩子连撮几顿大饭还到照相馆拍了合影,以为是关机饭集体留念我们长大了从此白白……都要去过自己的生活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列火车经过河北进入山东沿途一望无际收割后枯黄的平原。天地有多大有一度我以为看见了海一车皮新兵都挤在窗口大惊小怪后来发现那是铅堂外的晴空。我们这批兵都是去学操舵,他们说我的未来发展方向是操舵兵……舰长……舰队司令。原来我是一个船长,一生将在海上航行,最大的事儿是和各国进行海战或者封台湾演习登陆访问檀香山到太平洋舰队总部做客和南极企鹅合影什么的。我有点心虚,对自己当然要一贯充分估计但要说台湾归了包齐是我解放的,我还不是太信。那我这辈子还干嘛呀?解放日本,不至于吧。海底两万里,鲁滨逊漂流记,太崴泥克号,我不乐意。
  吃窝头二米饭咸水泡白菜帮子冻成琥珀的萝卜。光着手和耳垂在寒风里跑操喊一嗓子吞一根冰棍儿假装精神矍铄。睡板床稻草垫子半夜扛着被子大枪沿铁路线狂奔前脚跟绊后丫子听各村狗叫体会鬼子心情。4千人7铤莲蓬头三个月没理发脑袋披了块小方毯见天在操场拔正步撅走筋这根大腿再撅那根。看不见女的缺乏营养肛门皲裂眼睛素得瞧见猪就走不动道。这些我都忍了,为了演好海军上将的青年时代。
  两个月后海军副班长得了大脑炎,上午下午各一针青霉素躺在卫生队看月亮吃馒头,胖发面又白又暄一口逮下来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优秀状态就崩溃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又在演另一个人。哪里是自己的本来面目,分明是演出任务更重了。
  海军上将那是好演的吗?一个国三五人,要演出宁夏武威绥远靖边静海宣化怀柔战战兢兢业业白发巍巍。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我赌自己不是他。
  作为一个演员,最怕的是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演,认识到这一点,只会更糟糕,演什么都不自信了,进而发现所有角色耷拉百疵和不成立。不相信角色还去演,一是变本加厉像京剧那样摆明了炫耀技术;一是郁闷,演谁都是一张脸,拧巴导演。最难看、也是最徒劳的是这时候还要拼命找动作,忙起来,要求化妆要求服装,加水词儿,小处越饱满眼角儿越空虚,演好了是一条成语:沐猴而冠。这时候其实很简单,承认局限性,人有所不能。这也不过是一个观念包袱,放下了就放下了。《写在墙上的不要脸》的作者说:还不许人犯臭么?牌桌上有一个定律:不愿意屁和的都是在憋大的。
  没打过败仗的将军是不打仗的将军。没输过的球员是板凳队员。所谓牌德,点儿背的时候最看人。何况还有一条险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正剧演成傻剧,在笑声中全身而退。
                  
第37节:死后的日子(8)
  青岛是一堂很美的景儿,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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