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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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22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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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
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篷之中,苏普见
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着脸在向他道
谢。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
什么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那个
杀狼的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
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于鼓起了勇
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
从此不要见你。”啪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
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
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后掩面哭泣。此
后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
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
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
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
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唱
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半夜无人的时
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
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
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着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
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旧不懂,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
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后,永远
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
的小山上去。白马给染黄了的毛早已脱尽,全身又是像天山
顶上的雪那样白。
她立在那个小山丘上,远远望见哈萨克人的帐篷之间烧
着一堆大火,音乐和欢闹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的传来。原
来这天是哈萨克人的一个节日,青年男女聚在火堆之旁,跳
舞唱歌,极尽欢乐。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么热闹,这
么欢喜。”她心中的“他”,没有第二个人,自然是苏普,那
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
快乐,却是在特别的紧张。在火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
长的青年摔交。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摔交第一的
有三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羊,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
他是苏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
在爱着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婀娜的身材,这
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
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
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
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
了三年摔交和刀法。他的师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于苏普的武功,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中了重重的一
拳,他脚下一个踉跄,向后便倒,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苏
普也倒下了。两人一同跃起身来,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
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着,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
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
意,便是桑斯儿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
更加喜欢得更厉害些。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
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勇士”苏鲁克的比赛。车尔库
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彩!这件事会
传遍数千里的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
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斯儿打胜。虽然苏普是个
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着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
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桑斯儿却更加灵活些,到底谁会
最后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给
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
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啊哟,苏普
摔了一交!”“不要紧,用力扳倒他。”
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着“苏普,
苏普”。她有些奇怪:“为什么大家叫苏普?”于是骑了白马,
向着呼叫的声音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她看到苏普正在
和桑斯儿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着。突然间,她在
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着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
一会儿担忧,一会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
曼,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
蓦地里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隔
着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形。但听着众人
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给桑斯
儿压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
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间,众人的呼声全部止歇,李文秀
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
的站了起来。众人欢声呼叫:“苏普,苏普!”
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的
走了开去。众人围着苏普,谁也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
了多少时候,她蓦地发觉,白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
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么?”
便在这时,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接着又是两乘。月光下隐

约可见,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扮,手中握着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只一迟疑间,只
听一人叫道:“白马,白马!”纵马冲了过来,口中叫道:“站
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回,但听得
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
敌人,她不暇细想,只得催马往西疾驰。
但向西是永没尽头的大戈壁。
她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大戈壁中有鬼,走进了大戈壁
的,没一个人能活着出来。不,就是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走
进了大戈壁,就会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着走
着,突然之间,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那人当然大喜若
狂,以为找到了道路,跟着足迹而行,但走到后来,他终于
发觉,这足迹原来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来走去,只是在兜
圈子。这样死在大戈壁中的人,变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
不能进天上的乐园,始终要足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年万年、
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远不停。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是
不是走进去之后,永远不能再出来。计老人听到她这样问,突
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
着窗外偷望,似乎见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从来没有见过他
会吓得这般模样,不敢再问了,心想这事一定不假,说不定
计爷爷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着白马狂奔,眼见前面黄沙莽莽,无穷无尽的都是
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远在兜圈子的鬼,越来越是害怕,但
后面的强盗在飞驰着追来。她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苏普

的妈妈和哥哥,知道要是给那些强盗追上了,那是有死无生,
甚至要比死还惨些。可是走进大戈壁呢,那是变成了鬼也不
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马不再逃了,回过头来,哈萨克人的
帐篷和绿色的草原早已不见了,两个强盗已落在后面,但还
是有五个强盗吆喝着紧紧追来。李文秀听到粗暴的、充满了
喜悦和兴奋的叫声:“是那匹白马,错不了!捉住她,捉住她!”
隐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她心想:“爹
爹和妈妈是他们害死的。我引他们到大戈壁里,跟他们同归
于尽。我一条性命,换了五个强盗,反正……反正……便是
活在世上,也没什么乐趣。”她眼中含着泪水,心中再不犹豫,
催动白马向着西方疾驰。
这些人正是霍元龙和陈达海镖局中的下属,他们追赶白
马李三夫妇来到回疆,虽然将李三夫妇杀了,但那小女孩却
从此不知下落。他们确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宫的地图。这张
地图既然在李三夫妇身上遍寻不获,那么一定是在那小女孩
身上。高昌迷宫中藏着数不尽的珍宝,晋威镖局一干人谁都
不死心,在这一带到处游荡,找寻那个女孩。这一耽搁便是
十年,他们不事生产,仗着有的是武艺,牛羊驼马,自有草
原上的牧民给他们牧养。他们只须拔出刀子来,杀人,放火,
抢劫、奸淫……
这十年之中,大家永远不停的在找这小女孩,草原千里,
却往哪里找去?只怕这小女孩早死了,骨头也化了灰,但在
草原上做强盗,自由自在,可比在中原走镖逍遥快活得多,又
何必回中原去?
有时候,大家谈到高昌迷宫中的珍宝,谈到白马李三的

女儿。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长大得认不出了,只有那匹白
马才不会变。这样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马甚是希有,老远一
见就认出来了。但如白马也死了呢?马匹的寿命可比人短得
多。时候一天天过去,谁都早不存了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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