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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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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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不办事,也绝对不让大臣办事。这在世界历史上固然空前,
相信也必绝后。
做了皇帝,要甚么有甚么,但神宗所要的,偏偏只是对
他最无用处的金钱。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定是个成功的商人,
他血液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贪性。他那些祖宗皇帝们有的阴
狠毒辣,有的胡闹荒唐,但没有一个是这样难以形容的贪婪。

因此近代有一位历史学者推想,他这性格是出于母系的遗传。

他母亲是一个小农的女儿。
皇帝贪钱,最方便有效的法子当然是加税。神宗所加的
税不收入国库,而是收入自己的私人库房,称为“内库”。他
加紧征收商税,那是本来有的,除了书籍与农具免税之外,一
切商品交易都收税百分之三。他另外又发明了一种“矿税”。
大批没有受过教育、因残废而心理上多多少少不正常的
太监,作为皇帝的私人征税代表,四面八方的出去收矿税。只
要“矿税使”认为甚么地方可以开矿,就要地产的所有人交
矿税。这些太监无恶不作,随带太批流氓恶棍,到处敲诈勒
索,乱指人家的祖宗坟墓、住宅、商店、作坊、田地,说地

下有矿藏,要交矿税。结果天下骚动,激起了数不尽的民变。
这些御用征税的太监权力既大,自然就强横不法,往往擅杀
和拷打文武官吏。有一个太监高淮奉旨去辽东征矿税、商税,
搜括了士民的财物数十万两,逮捕了不肯缴税的秀才数十人,
打死指挥,诬陷总兵官犯法。神宗很懒,甚么奏章都不理会,
但只要是和矿税有关的,御用税监呈报上来,他立刻批准。
搜括的规模之大实是骇人听闻。在万历初年张居正当国

之时,全年岁入是四百万两左右,皇宫的费用每年有定额一
百二十万两,已几占岁入的三分之一。可是单在万历二十七
年的五天之内,就搜括了矿税商税二百万两。这还是缴入皇
帝内库的数目,太监和随从吞没的钱财,又比这数字大得多。
据当时吏部尚书李戴的估计,缴入内库的只十分之一、太监
克扣的是十分之二、随从瓜分的是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机
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可和神宗的贪婪并驾齐驱的是他的懒。
在他二十八岁那年,大学士王家屏就上奏章说:一年之
间,臣只见到天颜两次,偶然提出一些建议,也和别的官员
的奏章一样,皇上完全不理。
这种情形越来越恶化,到万历四十二年,首辅叶向高奏
称:六部尚书中,现在只剩下一部有尚书了,全国的巡抚、巡
按御史、各府州县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他的奏章写得十
分激昂,说现在已经中外离心,京城里怨声载道,大祸已在
眼前,皇上还自以为不见臣子是神明妙用,恐怕自古以来的

圣帝明王都没有这样妙法吧。神宗抽饱了鸦片,已经火气全
无。这样的奏章,如果落在开国的太祖、成祖、末代的思宗
手里,叶向高非杀头不可。但神宗只要有钱可括,给大臣讥
讽几句、甚至骂上一顿,都无所谓。
万历年间的众大臣说得上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人

上奏,说皇上这样搞法,势必民穷财尽,天下大乱;有人说
CB
陛下是放了笼中的虎豹豺狼去吞食百姓;有人说一旦百姓
DB
造反,陛下就算满屋子都是金银珠宝,又有谁来给你看守?
EB
有的指责说,皇上欺骗百姓,不免类似桀纣昏君;有的直指
FB
他任用肆无忌惮之人,去干没有天理王法之事;有的责备他
GB
说话毫无信用。臣子居然胆敢这样公然上奏痛骂皇帝,不是
一两个不怕死的忠臣骂,而是大家都骂,那也是空前绝后、令
人难以想象的事。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神宗对这些批
评全不理睬。正史上的记载,往往说“疏入,上怒,留中不
报”。留中,就是不批复。或许他懒得连罚人也不想罚了,因
为罚人也总得下一道圣旨才行。但直到他死,拚命搜括的作

风丝毫不改。同时为了对满清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赋。皇帝
搜括所得都存于私人库房(内库),政府的公家库房(外库)
HB
却总是不够,结果是内库太实,外库太虚。
在这样穷凶极恶的压榨下,百姓的生活当然是痛苦达于
极点。
神宗除了专心搜括之外,对其他政务始终是绝对的置之


度外。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御史翟凤的奏章中说:皇上
不见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
①EdwardGibbon:TheDeclineandFallof
theRomanEmpire,TheHeritagePress,
NewYork.
②这是后世论者的共同意见。《明史·神宗本纪》:“故
论考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赵翼《廿二史劄记·
万历中矿税之害》:“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
亡于万历云。”清高宗题明长陵神功圣德碑:“明之
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
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
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
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
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
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哉?”
③十六世纪后期来到中国游历的欧洲人,如G.
Pereira,G.daGruz,M.deRade等人著书盛
赞中国。他们拿中国的道路、城市、土地、卫生、贫

民生活等和欧洲比较,认为中国好得多。见A.P.
Newton,ed.,TravelandTravellersofthe
MiddleAges;C.R.Boxer,SouthChina
inthethGentury等书。直到一七九八年,
马尔塞斯在《人口论第一篇》中还说中国是全世界
最富庶的国家。万历年间来到中国的天主教教士利
马窦等人更盛赞中国的文治制度,认为举世出无其
右。参阅L.J.Gallagher,S.J.tr.,Chinain
theSixteenthCentury.
④WolframEberhard:AHistoryofChina,p.

⑤朱东润《张居正大传》:“从明太祖到神宗这一个血
脉里,充满偏执和高傲……到了神宗,又在这高傲
的血液里,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亲是山西一个小
农底女儿。小农有那一股贪利务得的气息,在一升
麦种下土以后,他长日巴巴地在那里计算要长成一
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麦。成日的精神,集中
在这一点上面。……明朝底皇帝,只有神宗嗜利,出
于天性,也许只可这样地解释。”(三一七页)但说
小农嗜利,似乎不大妥当。小农种麦而盼望收成,既
是自然而合理的期待,又是生活的唯一资料,不能
说是嗜利。
⑥矿税的税率是胡乱指定的,在L.Carrington
Goodrich,AShortHistoryoftheChinese
People中,说万历时的矿税是矿产价值的百分之

四十,即使矿场已经停闭,矿主每年仍须按旧税率
缴税。p..
⑦据张居正奏疏《看详户部进呈揭帖疏》:万历五年,
岁入四百三十五万九千四百余两,岁出三百四十九
万四千二百余两。
⑧叶向高奏:“中外离心,辇毂肘腋间怨声愤盈,祸机
不测,而陛下务与臣下隔绝。帷幄不得关其忠,六
曹不得举其职。举天下无一可信之人,而自以为神
明之妙用。臣恐自古圣帝明王,无此法也。”
⑨二十七年,吏部侍郎冯琦奏:“自矿税使出,民苦更
甚。加以水旱蝗灾,流离载道,畿辅近地,盗贼公
行,此非细故也。中使衔命,所随奸徒千百……遂
今狡猾之徒,操生死之柄……五日之内,搜括公私
银已二百万。奸内生奸,例外创例,不至民困财殚,
激成大乱不止。伏望急图修弭,无令赤子结怨,青
史贻讥。”
CB工科给事中王德完奏:“令出柙中之虎兕以吞餍群
黎,逸圈内之豺狼以搏噬百姓,怨愤无处得伸,郁
结无时可解。”
DB凤阳巡抚李三才奏:“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
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崇聚财贿,而使小民
无朝夕之安?”又言:“近日奏章,凡及矿税,悉置
不省。此宗社存亡所关,一旦众叛土崩,小民皆为
敌国,陛下即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
EB给事中田大益奏:“内臣务为劫夺以应上求,矿不必

穴而税不必商,民间丘陇阡陌皆矿也,官吏农工皆
入税之人也,公私骚然,脂膏殚竭,向所谓军国正
用,反致缺损。……四海之人方反唇切齿,而冀以
计智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陛下矜奋自贤,沉
迷不返,以豪珰奸弁为腹心,以金钱珠玉为命脉……
即令逢干剖心,皋夔进谏,亦安能解其惑哉?”又言:
“陛下驱率狼虎,飞而食人……夫天下至贵而金玉珠
宝至贱也。
积金玉珠宝若泰山,不可市天下尺寸地,而失天下,
又何用金玉珠宝哉?”
FB吏部尚书李戴奏:“今三辅嗷嗷,民不聊生;草木既
尽,剥及树皮;夜窃成群,兼以昼劫;道殣相望,村
空无烟。……使百姓坐而待死,更何忍言?使百姓
不肯坐而待死,又何忍言?……此时赋税之役,比
二十年前不啻倍矣……指其屋而挟之曰‘彼有矿’,
则家立破矣;‘彼漏税’,则橐立倾矣。以无可查稽
之数,用无所顾畏之人,行无天理王法之事。”
GB户部尚书赵世卿上疏言:“天子之令,信如四时。三
载前尝曰:‘朕心仁爱,自有停止之时。’今年复一
年,更待何日?天子有戏言,王命委草莽。”
HB万历四十四年,给事中熊明遇疏:“内库太实,外库

太虚。”(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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