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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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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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打开车门,我一钻而入,见已携备一子一女。子八岁女五岁。全都是妻的爪牙。看,这便是幸福家庭的样板了。“阿史又换画了?”她问。
  “他专门帮人办离婚,久而久之,自己也不肯结婚。”
  “他生意很好吗?以后少来往。”
  “不会啦,他做不成我们的生意。——如今没什么好老婆,最好的那个已被我娶了。”
  妻面不改容:“那你是好老公吗?”子女奸狡地等我回答。
  你看你看,我岂有半点面子?
  我实在厌倦“天伦之乐”。
  花了二万元买了副电脑,结果儿子整天与“苹果”打交道。时间过得真快,我这样的早出晚归,赚个死脱,那衰仔却印印脚地坐享其成。在我小时候,向父亲要钱买本“财叔”,他也要扣我半碗饭。
  女儿年方五岁,长得眼小鼻大——像我,她还箍了排钢牙,在我跟前表演芭蕾舞,一头蹒跚的招积小天鹅,要栽植之长大,需得花我多少心血?一排钢牙所费不菲,要二千多元。我从来都享用不到钢牙。
  “你说,公平吗?”我冲口而出。妻用一层鸭屎绿色的面膜膏糊了一面,探首望过来,我连忙装作专心阅报。
  那衰女仍踮起脚尖扰攘,我喝令:“还不去睡?去去去!”
  她尖叫:“妈咪——”
  儿子连忙帮凶:“爹地又欺负安琪了!”
  “好了好了,够钟上床了。”在妻的训示下,二人竟乖乖就范。
  真是走狗!
  “你也够钟上床了。”她说。
  她顺手关灯。一刹那间,大厅黑漆死寂,我衰老了。——她控制时间真有一手。未几够钟吃丸,未几够钟来干一次,未几够钟入睡,未几够钟起床、够钟上班……。我在她的英明领导之下,逃不出魔掌,永不超生。堂堂一个男子汉,连做错事的机会也没有?真是天理难容。终有一天,给我遇上投怀小燕,就够她瞧了。
  谁要一生饰演HIFI旁两座大喇叭之一?一具永恒嘹亮,一具早已失灵——那是我,发不出来自肺腑之声音。
  “铃——”我接电话。
  “这是史泰龙,我有好介绍!见你守行为过久,丢尽男人脸,权且给你一份神秘礼物。地址是……”他说那不是架步,但是什么地头呢?
  我从不打算去“滚”,我要的是“激情”。向往浪漫。你一定会明白:我无法与一切知名或不知名的香港美女“沟通”,因妻本领高强,势力范围大。
  当我摸上这住址时——那是在上环文武庙摩罗街附近的一座唐楼。
  上到天台,见一个白发老翁,双目炯炯,不苟笑。他说他是“某先生”。
  “你来买‘车票’的?请先发毒誓,永不后悔!”
  有没有弄错?来找女人要发毒誓?
  但见这某先生怪怪的,住的地方又局促,遍地是册籍,烟黄剥落。
  “你要买单程的?双程的?抑储值的?”
  史教我买储值车票,他说这样会合划算。而且尾程几等于免费。
  他又问:“要哪个朝代的?”
  “你有什么好介绍?”
  “古今中外,燕瘦环肥,全都是小说中人,绝色佳丽。”
  “我要……”一时间难以抉择。
  “男的也成,潘安?宋玉?阳刚点的有武松?”
  “不。请别编派我错入了‘断袖分桃’那一本小说里。‘红楼梦’也不要,”我道:“我怕贾宝玉有爱滋病。林黛玉也有肺痨。”
  “那你自己决定吧。”他好整以暇。
  “……我要一个温柔的,善解人意的,笑得甜蜜的少女。我要她天真,不要她聪明。——天真得不蠢,又没聪明到看透男人。”
  “哦,也够苛刻了。不过,我是‘明日科艺创先河’,你难不倒我的。”
  他在一个雕花樟木柜中搜索一下,给我递来一张车票。那分明是地铁车票呀。还有什么“正面放入”、“通用储值”字样和箭嘴。
  “你来找我,就要信我!”
  他权威地说:“唉,你的文化程度虽高,但科学程度却未及。票上有所谓‘磁’,这与地铁的……还是别说了,你究竟买不买?”
  我买了。花了五千元。
  他先把车票放在一个劳什么子铁盒中过一过,好象也调校了什么掣,总之做了点手脚。之后,随票赠送小说一本。吩咐我:“翻到那一页,折起它,手中紧抓着,上任何一列地铁,闭上眼睛,直至车停定,你便出路面。记着,每次只得一小时。末了循原路回到站头,坐上往回驶的地铁。”
  “回得来吗?安全吗?”他把我五千元袋袋平安,送客时在门边反问:“你说,世上有什么勾当是‘安全’的?”
  “喂喂——”他关上了门。
  那天下午,我打发了两个病人,提早一小时下班。告诉秘书去看牙医。以防妻的问候。
  我在中环地铁站上车后,在座位中闭目养神,车晃荡前进,冷酷无情,不消一刻的浑噩,车停了。我张目一看,哗,周遭死寂,只得我一人。——手中小说已在第十一页折起。
  上到路面,抬头见到“龙凤店”。然后见一丽人……。
  我一脚仍留在这山野洞穴中,正趑趄好不好全身投入。
  你知道吗?那卖“车票”给我的某先生,竟曾如此的安慰:“喏,如果发生任何意外,你不能回来,我肯定双倍奉还!请放心。”
  但是,眼前这位娇俏的少女,穿着各色零星布料拼合缝制的上衣,简单别致。听说在明朝,她们这种衣服叫“水田衣”,真可与今日流行的披搭乞丐装媲美。
  她天真烂漫地在酒肆旁喂鸡,一手持绣绢,一边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唱什么:“人潇洒,性温存。似有意,若无情……”之类。
  她一抬眼,与我四目交投。
  嘿,本人就此触了电。
  我当然明白:心理学上这种情形,便是“受惊”。但凡生疏的、缺乏经验的东西,都会引致人类的疑虑及害怕。心理影响了神经细胞,和心脏节奏。故我焦灼、失明、失聪、心跳、血液沸腾、酒醉,整个人接近溶解。直至她唤我:“唏——”
  勉定心神,我望着地上团团乱转的小鸡:“我——小姐——”
  她娇羞地说:“哥哥不在家,今天,不卖酒。”
  “我不是来买酒的。”我连忙澄清。
  “鸡——也不卖!”
  我终于鼓起勇气痴望她:“你那么甜,真是比酒还迷人,我一看见你——”多肉麻,真想以英语说出来,比较顺耳。
  “哎呀,我们梅龙镇,守礼严明,怎可讲粗俗的话?咦,相公,你穿得这么古怪,你是什么人?”
  横里杀出一个粗暴的楞小子,也在打量:“凤姐,这衣着伤风败俗的男人是谁?”
  她嗔道:“大牛不要多事,快去扫地。”
  然后回眸:“待哥哥回来,再上门吧。”
  她一甩辫子,说不出的俏媚,直勾去我三魂七魄。“小姐,你哥哥何时回来?——”
  只见她欲关上店门了。在我正想作最后抢救时,忽见店侧踱来一名气宇轩昂,但又色迷迷的男子。凤姐怕是十月芥菜,又无限娇憨:“我哥哥不在家,今天,不卖酒。”
  “我不是来买酒的,”那厮道:“让我介绍一下,我姓朱,名德正,家在北京城,二十岁,还没有订过亲……”
  闹钟响了,原来本人已晕浪了一小时。
  大势已去,我懊丧打道回府。
  我又自那山洞往下移玉步。谁知在明朝,龙凤店之外,某一座山,某一个洞穴,竟然是地铁站?真是匪夷所思。
  “去到啥地方?见到什么?见到谁?满意吗?觉得如何……”
  史泰龙一口气盘问。
  在“欢乐时光”中,把酒谈心。
  “觉得晕浪。”我余情未了。
  “搅掂了?”他向我一举酒杯。
  “没有。——她又结识了另外一个男人。叫朱德正。”
  “喂,何以你面红?”
  ——我面红?本来不红,被他一说,马上更红了。
  “糟了,动真情那么蠢?”
  “没有,我怎会呢?不过,我不甘败在那厮手上。他又没一技之长,也不是专业人才,只不过是皇帝——做皇帝是不必资历的。他甚至没中学程度。”
  “那你向凤姐摊牌啦。”史教我:“告诉她你爱她,直接一点。这事件简单,最紧要勇!女人而已,不管她生在哪个朝代,都喜欢男人勇。”
  “我担心她受惊。”
  “嘿!受惊?十个妇人中,有九个天生渴望被非礼。——你说,你见过我失手吗?”
  “那你上次找的是谁?”
  这一问,史泰龙略怔,才道:“哦,我找的是千古第一淫妇潘金莲。”
  “吓?”我万分好奇:“她?”
  “这有什么?”他回复往昔的骄纵:“西门庆搭上了花子虚老婆李瓶儿,她妒火中烧,表面还得玉成其事,这般的难熬,我一上场,她也就‘达达,心肝’的乱嚷——”
  “这女人好么?”
  “她太劲,不中你意。”顾左右而言他。
  “你可一矢三箭啦,”我艳羡:“那瓶与梅又如何?”
  “女人,还是要鲜嫩的好,谁有兴趣要副榨汁机,温磨吐磨飞磨,像她在嫖我。——你运气不错,李凤姐,还怕不任你摆布?快点想办法,早日截糊才是正经!”他乘机不再提及他的“女友”了。
  惟史深明大义,实乃本人良师益友。好,一于截糊。
  回抵府中才知道,我那精力充沛的妻,去了跳健康舞KEEP…FIT,温尘吐磨灭,未有归意。
  我便觑此空档,把《风流天子艳史》、《李凤姐》、《中国后妃列传》……等翻阅。胸有成竹,得知以何种心理攻势去攫取芳心。
  直至次日妻在什么妙妍雅集午餐例会中演讲,本人风度翩翩地列席时,心中仍萦绕着凤姐音容,真是音容宛在。
  妻在席间向二十八个八婆侃侃而谈:“——婚姻是很简单的一回妻,婚姻是蚌和珍珠,一粒砂无意中走蚌的身体中,蚌不断地付出它底心血,来减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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