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之舞》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灵之舞- 第3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握其背后的本质,现在却忽然发现形象不再是本质的标志,人完全可以跳过形象去直接把握本质。一个人现在一辈子也用不着区分麦子和韭菜但他从少年时代就必须接受计算机操作训练了,如果他要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的话。感觉原是包括抽象能力在内的一切认知能力之根本源泉,现在抽象能力却成了唯一的认知方式;人把握了自然界的本质规律后,却与活生生的感性自然疏远了;人在纯朴的田园生活中常感到安慰和充实,在现代层出不穷的新刺激面前却失去了生活目的,感到空虚;人类最高尚的精神生活不是陷入鄙俗,就是陷入苦闷。145这场理性和感性的斗争终于发展成了一场理性和人性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现代艺术站在人性的一边。但由于艺术失去了理性的支持,它就成了纯粹个人的艺术,只是偶尔才成为大众的艺术。莫奈画同一个干草堆达十几张,描写的是他个人的不同感受,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每个细节究竟象征着什么,只有他自己能够确切地感到。人们力图在主观中使破碎的感觉重新赋有意义。感觉的重新组合既已委身于个人直觉和非理性,它就是各式各样的、因人而异的、从理性的眼光看甚至是乱七八糟、神秘莫测的。现代艺术由这一道路继续深入,它引诱人们向内面世界不断探寻,要寻找人的本真的、直接的意义。为了去掉理性和现代文明加在人性之上的遮蔽物,一大批艺术家转向了原始、童稚、梦幻、潜意识和东方情调。归根结底,现代艺术的这一场追逐,无非是对人失落了的自由感的追逐。没有自由感,人的知识再多,力量再大,都是非人。伴随着这一过程,现代哲学分裂为科学哲学和人本哲学,也具有深刻的悲剧意义。

一方面,历来被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超越动物之上的主要特点的理性,已堕落为单纯实用和实证的工具,感觉变成了符号,理解变成了操作,科学这个人类最强大的武器也只不过像狮子的爪牙一样,成了谋取生存资料的手段,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另一方面,人的哲学(人本主义)今天日益走向了非理性主义,它诉诸于人的意志冲动、神秘直觉、原始本能,而这些主观体验与硬梆梆的“事实”的世界注定是矛盾的。黑格尔曾相信:“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就是现实的”,世界历史的悲剧通过它的主人公的牺牲将达到理性和现实的和解。但如果现实本质上是非理性的,或者说,人本质上是非理性的,人就永远也无法与现实和解,人在现实中永远是失败者。这是现代意义上的悲剧,它不再表现为悲壮的美,而是表现为荒诞的幽默。卡夫卡本人就是一个西绪福斯神话中受罚的形象,他曾经说,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刻着:“我粉碎了每一个障碍”,我的格言却是“每一个障碍都粉碎了我”。即使是人的胜利,也是主观的、片面的、悲剧性的,正如海明威的战胜了鲨鱼的老人那样。人本哲学唯一现实的根据是诗,哲学成了一种体验,以及对体验的诗意的陈述和表达。诗化哲学归根到底是一种追求自由感的美学和伦理学,这在谢林那里就已经被意识到了。然而,只要哲学还不过是在西方传统认识论的基础上去和艺术联姻,它就还不是一种真正的伦理学即人生哲学,顶多146只是一种对于人生的认识论。首先在这个认识论的封闭体系上打开第一个缺口,向世人展示出一个非理性的无限深渊的人,是叔本华。但他也并没有走出到这个缺口之外,而是逗留在它的边缘上,以为还有某种新的拯救在等待着人的受伤的灵魂。在他看来,人凭借自己的意志决不可能达到自由和幸福,生命意志不是别的,它就是痛苦、缺乏和难填的欲壑,意志的实现不导致自由感,而是导致更大的不满足。只有抛开利害,放弃生命意志,纯客观地静观事物,达到一种审美的忘我境界,超升到柏拉图式无纷扰的“理念”世界和佛教“涅槃”的寂灭状态时,才能摆脱痛苦。这时,一切欲求,也就是一切愿望和忧虑都消除了;就好像是我们已摆脱了自己,已不是那为了自己的不断欲求而在认识着的个体了,已不是和个别事物相对应的东西了。……由于我们这时已摆脱了狠心的意志冲动,好比是已从沉重的烟雾中冒出来了似的,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一切幸福的瞬间中最幸福的一瞬由此我们就可以想象,要是一个人的意志不只是在一些瞬间,如美感的享受,而是永远平静下来了,甚至完全寂灭,只剩下最后一点闪烁的微光维持着这躯壳并且还要和这壳同归于尽,这个人的一生必然是如何的幸福。在他看来,唯一的意志自由只能是“意志的自我取消”,是清心寡欲,解脱尘缘,否定生命,总而言之,是“无”。

尼采颠倒了叔本华的自由观。在尼采看来,自由是生命意志即“权力意志”的无限扩张,在这种扩张中,人无疑摆脱不了叔本华所说的生之痛苦,但这并不说明意志的扩张就不是自由。恰好相反,不快和痛苦是一切自由的一个必要条件“在追求权力的过程中,不但有不快,也有快乐;他由那个意志出发,追求抵抗,他需要某种东西与他对立。……人们并不躲避不快,反而经常需要不快:每一种胜利,每一种快感,每一种事情,都以一种被服了的抵抗为其先决条件”。真正的自由感并不是超脱和遗弃大自然,而是使大自然与自己的意志融为一体,这就是“醉”境: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正当我们仿佛与原始的生存狂喜合为一体,正当我们在酒神陶醉中期待这种喜悦常驻不变,在同一瞬间,我们会被147痛苦的利刺刺中。纵使有恐惧和怜悯之情,我们仍是幸运的生者,不是作为个体,而是众生一体,我们与它的生殖欢乐紧密相连。这不是一种冷静的理智的“选择”,也不是谨小慎微的“自律”,甚至也不是玩世不恭的轻浮的“任意性”,而是一种激越昂奋的生殖式的冲动,是创造和毁灭,他直接转化为一种精神力,一种高度的宇宙意识和生命力的饱胀充盈。叔本华只是向人们展示了一个非理性的无底深渊,尼采却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这个巨大而虚无的空间中,占领它,凭意志的灿烂光辉照亮它,使它充满生命的音响。我们的确可以把尼采的权力意志看作对西方人最找确立的自由意志——任意性——的重新肯定,它取消了苏格拉底的“知识”的前提,回复到原始时代酒神祭仪的放浪形骸、恣肆无忌的狂欢。然而,这种任意性又不同于人对肉体享受和感性快适的盲目追求。尼采绝对看不起世俗庸人们行尸走肉的感性生活,他要运用原始肉欲来造就出超凡脱俗、具有严格等级式的“自律”(用他的话说是“主人的道德”)的超人,而不是耽于物质享受本身。他的目的不是要达到单纯肉体上的快感,而是要达到精神上的自由感。任意性…自律…自由感,这可说是西方自古希腊直到尼采在自由学说上所经历过的否定之否定。从此以后,自由感作为前两个环节的辩证统一,就成为了西方关于人的哲学(尤其是生命哲学)的一个新的起点。如果说,尼采的自由感更强调人在进向超人的过程中那种狂喜和出神状态,那种克服了痛感、或不如说吸收了、承受了痛感的恶毒的破坏性快感,那么,克尔凯郭尔则更强调那清除了一切快感的纯粹痛感——孤独,畏,烦,忧郁和绝望。这种阴沉的感受,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本身就构成一切自由概念(任意、选择、自律)的最终基础,但它们之所以成为自由感,只是因为它们将人导向对上帝的超验体验。他责备黑格尔的主要也就是没有给自由感留下一席之地。尼采所揭示的的终究是自由感的积极向上的一面,克尔凯郭尔则以他的私人上帝作最后担保,而展现出自由感的消极、否定的一面。他把人的存在划分为三个阶段,实际上也就是对自由的三种不同的感受。这首先是“美学阶段”(或译为“感性阶段”)。

在这一阶段中,人们把自由理解为“任意性”和“为所欲为”,支配着这一阶段的自由感148就是“畏”,即对死的畏惧和对生的执着。人知道自己终归一死,出于对这种“不存在”的恐惧,人“及时行乐”。他知道他虽然不免一死,但他有在此生追求最大享受的自由,他有任意性,这种选择的自由,或者说,这种可能的自由,归根结底是由于恐惧感,因此,“恐怖是自由的可能”。然而,美学阶段的这种自由并不能消除对死亡的恐惧,相反,越是沉溺于感性生活,人就越害怕死亡。一切尘世的享受都不能使人达到永恒,当人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对自己、对人生产生了“厌烦”。厌烦是“畏”的最高表现,它也是一切选择的最后择:与其过行尸走肉的生活,还不如去死。这样,他就进到了一个更高的自由阶段,即“伦理学阶段”,它正相当于我们前面所说的“自律”或必然的自由阶段。在伦理学阶段,人立志过道德的生活,这时占支配地位的自由感是“忧郁”。人为了达到永恒而限制或抛弃自己那过眼烟云般的感性享受的快乐,立足于普遍的道德责任、良心、正直和善良意志。然而在所有这一切光明正大的道德情操底下,隐藏着的是一种无法克服的忧郁。一切禁欲主义者和严格自律的人都一面要弃绝感性的世俗生活,另方面却又意识到感性世界不可抗拒的诱惑。这种危机感,这种对人生矛盾处境的恐怖就是忧郁,它是一种必然的自由,或者说“一种对处境的恐怖”,“对于恐怖他必须采取一种接受的态度,必须向它敞开自身”,他的最高境界是“绝望”。这就进入了人生的“宗教阶段”。绝望感是一种永恒感。人对凭自己的道德自律来拯救自己感到绝望,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有罪甚至死亡也不能使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