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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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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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她迷惑地看着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戴着黑手套的手便再次捂着嘴,无声地一笑。你误会了,她说。我不住这栋楼,我可不是你的邻居。我不过是走过这里,还以为能找到一个木匠呢。
            
  女人说话的腔调渐渐有点忸怩作态,但却没有引起我多少反感,或许是她的不同凡响的衣着容易给人留下美好的印象。我看着她轻盈地拾级而下的背影,暗自估算了一番她的年龄。当然我知道她的年龄于我是毫无干系的。我预感到她在楼梯上会有一次伫足回头的过程,果然她站住了,她第三次用黑手套捂着嘴,那样偷偷地笑,我说不上来一个女人的这种仪态是好是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使我感到莫名的紧张。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固此当她回眸而笑的时候我迅速检查了自己的全身上下,并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唯一会产生疑义的是手里的那把锤子,于是我把它藏到了身后。
            
  你好面熟,我在哪儿见过你。女人站在楼梯上说,喂,你认识赵雷吧?
            
  哪个赵雷?男的还是女的?
            
  老赵呀,你们一起开过书店的吧?
            
  女人没有等我作出任何回答就转过了楼梯拐角,我记得她的最后的表情显得意味深长,她下楼的脚步声听来也是自信而急促的,这同样使我感到莫名地紧张。赵雷?书店?我从来不认识任何叫赵雷的人,更没有和那个人一起开过书店。
            
  我猜那个女人认错了人。
            
  我所居住的城市北部人口密集,站在阳台上朝四面了望,你常常会发现你的那些陌生的邻居在各个窗口晃动。当你企图窥见别人的生活细节时,对方也轻而易举地窥见了你。我认为这是密集型住宅区居民的一种尴尬,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我极少开启通往阳台的那扇门。
            
  我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去阳台晾晒刚洗好的衣物,猛然发现一条鱼躺在阳台护栏上,是一条腌过的青鱼,内脏当然已经掏空,鱼嘴里还衔着一根锈蚀了的铁丝。我猜它是从楼上邻居的阳台上掉下来的,只是它的落点如此巧妙令人惊叹,好像就是我把它晾在那里的。
            
  我拎着那条腌鱼往楼上走,但走到中途我就改变了主意,我的楼上的邻居有四户,他们都有可能是腌鱼的主人。我想我或许没有必要拎着腌鱼迅门逐户地打听,或者说我觉得自己没有这个义务,谁丢了腌鱼该让他自己来寻取。就这样我又把腌鱼拎回了阳台,挂在晾衣架上,我想现在的天气很少苍蝇,只要不招徕苍蝇,就让它挂在那儿吧。
            
  我没有预料到那条腌鱼后来会给我带来莫名其妙的麻烦。
            
  那个女人再次造访大概是在十天以后,我们这个城市刚刚下了第一场雪,我记得那个女人用手帕擦抹衣服上雪片的优雅高贵的姿态,在她没有开口说明来意之前,她一直站在门口擦她身上的雪片,偶尔地向我芜尔一笑,似乎是要消除我的疑惑。
            
  后来她终于说了,我在找赵雷,你有赵雷的消息吗?
            
  我说过我不认识什么赵雷。当我再次向她解释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进来,她在挑选她落坐的位置,很显然她喜欢洁净和舒适,她挑选的正是我平时习惯了的皮椅。她坐下的时候舒了一口气,说,你欢迎我这种客人吗?我刚想说什么,但很快发现她并不想听我说,她的苍白的脸上微笑倏然消隐,代之以一种满腹心事的哀婉的表情。
            
  我听说赵雷回来了,他为什么躲着不肯见我?
            
  我不知道。赵雷是谁?
            
  他没必要这样怕我,他就是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女人摘下她的黑手套,把她的纤纤素指轮番放到眼前打量了一番,她说,你们这些人都崇拜他保护他,其实你们不知道他的内心,他藏得很深,他很会蒙骗别人,只有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怕我,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认识赵雷。
            
  为什么躲着我?我知道他在南方做生意失败了,这很正常,他不是个做生意的人。女人说,我希望他不是为了钱,我不在乎那些钱,用金钱不能计算我与他的感情帐,他一错再错,假如他是为了钱不敢见我,那他又错了。
            
  我不知道,你可能搞错了,我不认识他。
            
  他总是会有你这么忠诚的朋友,女人略含讥讽地瞟了我一眼,她说,其实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么在乎他了,我已经结婚了,我丈夫对我很好,我很幸福,你别笑,我说的是真的,你别把我看成水性杨花的女人,跟着一个男人,又想着另外一个男人,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煞费苦心躲着我。
            
  我不知道。不过有的人天生就像贼一样地躲着别人。我终于决定投合她的思维,应和了一句,没想到女人对此非常反感。
            
  不,她用谴责的目光盯着我的脸,不要在背后败坏他的名誉,你们是好朋友,你不该这么说他,你的好朋友。
            
  我们不是什么好朋友,我说过我根本不认识他。
            
  不认识就更不该随便伤害别人,恶语中伤,捕风捉影,人就是这样随便伤害别人,我尝够了这种滋味。女人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她的神情看上去是悲怆的无可奈何的。然后是一阵沉寂,冬天的风在窗外徘徊,而雪花飘舞的姿态因为隔着玻璃更显得美丽凄清。我觉得我的境遇像一个荒谬的梦境,我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太真实,于是我转过身去悄悄地拧了自己一下,这时候我听见那个女人说,现在看来你真的不认识赵雷。我回过头看见她又用黑手套捂住了嘴。她的表情变化如此丰富,我看见她又在笑了,更让我愕然的是她最后那句话,她说,其实我知道你不认识赵雷。
            
  其实我知道你不认识赵雷。
            
  那个女人后来消失在外面的风雪中。我一直在想她最后那句话。一切似乎都是意味深长的,我猜那是一个很孤独也很特别的女人,当然我也想起了小说与电影中常常出现的爱情故事,许多爱情故事都是在猝不及防或莫名其妙的情况下产生的。我还得承认,许多个冬夜我在黑暗中想念那个奇怪的女人。
            
  腌鱼挂在阳台上好几天了。
            
  我本来不会去注意那条腌鱼的,但那天下午我到阳台上收衣服,突然发现对面楼房有个妇女伏在窗台上朝我这里探望,起初我以为那是漫无目的的目光,但很快我发现那目光停留在那条腌鱼上,不仅如此,那个妇女的身后又来了个男人,好像是夫妇俩,夫妇俩一齐注视着我的那条腌鱼,而且他们开始轻声地耳语什么。
            
  我以为那对夫妇是腌鱼的主人,我指了指鱼,又指了指他们。我当然是以手势询问他们。我看见那对夫妇迅速地分开,从窗边消失,他们对我的手势毫无反应,只是把窗子重重地关上了。我不了解他们对腌鱼的想法,凭借简单的物理学知识,我认定他们的腌鱼不会飞到我的阳台上,所以他们不会是腌鱼的主人。
            
  谁是腌鱼的主人呢?我下意识地把半个身体探出阳台,朝楼上仰望了一眼,说起来很玄妙,我恰巧看见五楼的那个老人朝下面怒目相向,我敏感地觉察到老人的怒气与腌鱼有关,这时我突然觉得我必须让腌鱼物归原主了。于是我取下那条腌鱼,拎着它上了四楼、五楼,又上了六楼,结果是你所预料到的,楼上的邻居竟然都不是腌鱼的主人,包括那个怒气冲冲的老人……我进了他家才猜到他正在跟儿子怄气。四楼的邻居对我说,一条腌鱼,掉在谁家就是谁家的,你把它炖了吃掉吧。而五楼的那个老人对我高声喊,他们腌的鱼?腌个狗屁,他们什么都不会做。
            
  我把那条腌鱼重新挂好的时候,无意中朝楼下一望,发现楼下空地上有几个男孩,他们的脑袋一齐仰着,他们也在注视我手里的鱼,我把手里的鱼朝他们晃了晃,听见他们突然一齐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朝下面喊,笑什么?你们笑什么?那群男孩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发出一阵更为响亮的哄笑声。
            
  你想像不到一个人被一条腌鱼弄得心烦意乱的情景。那天下午我一直让阳台的门开着,我从各个角度观察悬挂着的那条腌鱼,我觉得它并没有什么违反常规的问题,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我越是在思考的时候越是紧张,越紧张就越烦躁,什么事情也不能做。这样枯坐着看见黑夜降临了城市北端,我心里终于跳出了一个好念头,我想既然那条腌鱼无端带给我烦恼,既然我不爱吃腌鱼,既然我找不到腌鱼的主人,那我为什么不把它扔掉呢。
            
  扔掉当然是唯一的办法,后来我拎着那条腌鱼穿过黑漆漆的楼梯,把它放进了垃圾筒里。我站在垃圾筒边拍了拍手,当时我以为问题彻底解决了。我想任何人都会以我的方式处理那条腌鱼,我绝对没有预料到它会产生一个非常恶劣的后果。
            
  请你注意这个黑衣黑裙的女人,她已经是第三次来敲我的门。我相信我的邻居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女人,因为在她逗留的一个多小时里有几位邻居突然登门造访,虽然每位邻居都有一条堂而皇之的理由,其中一个上门来收取垃圾管理费,另一个则要我买下一袋灭鼠药,她说这是居民委员会统一部署的灭鼠大行动。我说,我家里没发现有老鼠。她撇了撇嘴说,谁知道呢,老鼠也是隐藏得根深的。我发现她的犀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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