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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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3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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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工作表现:能够为人民服务,对待顾客态度较好,上下班准时,还自备针线包,为顾客提供方便。但有时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中,比如她外婆去世那天她在柜台上号啕大哭,在顾客中造成了不良影响。
              
  3、关于胡文珠同志在填写入团申请书中的隐瞒欺骗组织的行为。该同志的家庭出身不是工人,而是工商资本家。该同志的母亲解放前是资本家的姨太太,并非纱厂的童工。希望组织对这一问题调查研究,并对胡文珠同志的行为提出批评教育。
              
  新风糖果店共青团员曾千美

                  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九日
              
第十八天
              
  八月的天气反复无常,日历上说已经立秋,秋意却充满戒备地躲着人。医院和外面健康的世界一样地闷热难耐。病房里的吊扇吹不去郁积的热气,苦了千美,她的额头甚至脚上都长了扉子,松满买来了一瓶花露水,要给千美涂,挨了千美一通抢白,千美说,你要疼死我?去,去把花露水退掉,换痱子粉。
              
  松满说,没有大人用的扉子粉,只有儿童扉子粉。
              
  千美说,痒子粉就是孩子用的,孩子用的东西没有刺激,懂不懂,我就是要用孩子的东西。
              
  松满说,也对,你现在就像个孩子。
              
  松满发党妻子最近以来情绪恶劣,说她像个孩子其实是在美化她,她对松满和女儿的各种指令接近于刁难,松满敢怒不敢言。他怀疑妻子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问女儿,是不是不小心把病情泄漏了。眉君想了想,说,不会,假如她知道了不会光是发火。眉君毕竟心细,她认为母亲的这种变化与胡文珠的到访有关。来自女性的猜疑使松满感到茫然。你说是胡阿姨惹了她?松满说,这是怎么说的,人家好心好意来看她,还给她剥荔枝吃,哪儿对不起她了?是她对不起人家,她也打过人家的小报告啊。
              
  眉君坚持认为母亲是在嫉妒胡文珠,她对松满说,这种事情说不明白,反正你记得一条,要是有她的同事什么的来看她,你要把住关,假如人家是又显年轻又有福气的,你就挡驾,免得她心情不好,不管有理无理,你别把那种人带到她面前来,让她心情好一点,让她快乐几天。
              
  松满在买痱子粉的时候听到店主跟他搭讪,问他,买回去给孙子用啊?松满没好气地说,给孙女用。松满后来为千美搽痱子粉,想起他和店主的对话,不禁笑了一声。千美立刻严厉地盯着松满,她说,你笑什么?松满说,我没笑。袋袄说,我听见你笑了,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你觉得我一头一脸的痱子粉很滑稽是吧?你觉得我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你笑好了,我一点也不生气,就要你搽,我苦一辈子了,在店里伺候顾客,在家里伺候你们父女两个,现在病倒了,该享福了,笑什么?没什么可笑的,我要是大小便失禁了,你还要给我换尿布呢,我就当小孩好了,我愿意当小孩。
              
  松满不敢对妻子进行辩驳,他只是小心地在她全身搽痱子粉,他看见妻子成了一个雪白的人,一个苍老而衰弱的婴儿,松满的内心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颤栗,松满的手渐渐地有点发抖。他说,都涂满了,差不多了。
              
  千美说,人家胡文珠穿金戴银,我没有这个福气,劳碌一辈子,到头来落个又老又丑,一只脚还伸进了棺材。我现在是该享享福了。多搽点痱子粉吧。痱子粉没多少钱,你就多搽点吧。
              
  松满现在相信女儿的猜测了,是那个胡文珠惹了她。人家好心来看望,偏偏就惹了她。松满回味着妻子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她是在含沙射影,她是在埋怨自己,松满想她这是在追根溯源埋怨他们这个家了,她这是在上纲上线搞大批判了。松满想他必须躲一躲,于是他扔下痱子粉说,我去上趟厕所。
              
  松满躲在厕所里,跟一个坐在蹲坑上的病人家属聊天。松满问那个人他家病人得了什么?回答说是胆囊炎。松满忍不住说,那多好啊。那人有点生气,说,得病有什么好的?什么病也没有那才叫好。松满想解释他的话没有什么恶意,但不知怎么却害怕提及千美的病。那人问,你们家的得了什么?松满含含糊糊地说,她的病很麻烦。就走出了厕所。
              
  松满站在走廊上,他在想用什么办法延长这段轻松的时间。松满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同时他隐隐地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不安。他想千美病了没多久,他伺候她没有多久啊,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松满怀着深深的自责回到病房,看见妻子仍然静静地躺着,因为痱子粉搽得过多,她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凝结成一些细小的粉粒,看上去像是洒了一层水泥灰。松满拿过毛巾替她擦去粉粒,他想说你看你非要搽这么多脸上可以开水泥厂了,但这句话他忍着没说,他说的是另一句话,床底下有西瓜,你想吃西瓜吗?
              
  千美不想吃西瓜,她说,上个厕所去了这么长时间,你在干什么?
              
  松满下意识地想说,他什么也没干,就在走廊里站着,但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他说,大便大不出来,便秘了,我的肠子好像出了问题。
              
  然后松满就看见了千美脸上的那种失望的表情,千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老了,回家休息几天,让眉君请假吧,让眉君来吧。
              
  松满张口结舌,他说,不过是便秘呀,我身体好得很。老是让眉君请假,她在单位里影响不好。
              
  千美说,什么影响不好?我要把你的身体拖垮了,传出去那才是影响不好。凡事安排要合理,从今天开始,你和眉君一人一个星期,轮着来。谁也别累着谁。
              
  松满此后一直无法摆脱自责之心,他不能告诉妻子便秘的事是他随口说说的,他知道妻子有超常的分析能力,她会明断信口开河后面潜藏的东西,而这样无疑是他们一家新的灾难。松满的自责是强烈的,他痛恨自己的恰恰就是自己烦躁的心情,他伺候她才几天呀,怎么就烦了?这怎么能让她快乐呢?松满为了惩罚自己,当着妻子的面吃了一堆帮助消化的药片,结果就跑肚了。他一次次地来往于病房和厕所之间,最后他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对妻子说,好了,通了,我没事了。你没听说吗,人只要吃得下拉得出就代表健康,我好了,完全好了。明天让眉君回去上班,还是我来伺候你。
              
第十九天
              
  眉君问医生,是不是像她母亲那样的病人都嗜糖,医生说以前没有遇到这种症状。医生反问眉君,病人是不是以前就喜欢吃甜的?眉君说,不,她以前从来不吃零食,甜的咸的都不吃。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说,让她吃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瞒你说,她想吃的日子也不多了。
              
  眉君讨厌医生用这种貌似仁慈的态度说话。眉君举着那棵造型独特的青蛙棒糖回到病房,对千美说,吃!吃!说半天也听不出个科学性来,问他们也是白搭。
              
  眉君把棒糖送到母亲的嘴边,千美闭紧了嘴,她说,我自己拿着吃,你从抽屉里把小剪刀拿出来,替我把脚指甲剪一剪。
              
  脱下两只锦纶丝袜,千美的两只脚坦露在眉君的眼前。两只粗糙的皮肤皴裂的脚,其中一只脚背上横着一道不知名的伤疤。眉君突然愣住了,母亲的双脚对于她竟然是如此陌生,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着母亲的脚。眉君经常为母亲买鞋,她知道她的脚是三十六码,但她却头一次把这双脚抓在手中。
              
  你不嫌吧?千美说,你长到十六岁我还替你剪脚指甲,现在轮到你给我剪了,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一次了。
              
  我不嫌。眉君用手指摸了摸母亲脚背上的伤疤,她说,这道疤是怎么回事?
              
  切菜刀没抓住,掉到脚背上了,出了好多血。千美说,那时候还没有你呢,你爸爸不在家,我自己用纱布包着脚,一只脚骑车骑到医院里,缝了三针。
              
  我不知道这事。眉君说,你从来没说过。
              
  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英雄事迹。千美忽然笑了笑,说起来我也有过英雄事迹的。有一次在糖果店上着班,化工厂老钱的女儿哭着跑来,说她弟弟掉到河里去了。我二话没说,跳出柜台就往河边赶,大冬天的,我穿着棉衣呢,跳到水里,人像个油桶,光是往上冒,不往前面走,急得我,幸亏那孩子漂得不远,我扑通几下,就把他的手抓住了。
              
  你也役跟我说过这事。眉君笑着,说,那你受表彰了吧?
              
  屁。千美说,老钱还算懂事,见到我点头哈腰千恩万谢的,老钱家那口子真是岂有此理,看见我假装没看见,她跟我结过怨,有一次她来买盐,买了盐回家又来了,说我少称了一两盐给她!
              
  早知道这样,你就。眉君说到这儿把话咽回去了,她意识到那不是母亲的意思,况且这话不该说出口。
              
  做好事不一定有好报的,我现在才想通了。千美响亮地抿着棒糖,她说,那时候人不一样啊,救了那孩子以后我倒是等着表彰的,可是谁也没把这事扩大呀,老钱他们自己不去宣传,我总不能自己出去宣传,说我救了个落水的孩子吧。也奇怪,有的人做件好事,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事,哎,它就能弄得全国都知道,我救了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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