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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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2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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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黑鱼越是这样他越是不走,他换了个位置,站在另一个人身后看牌,小孟看
牌很讲规矩,他只是在推牌以后评论几句,每句话都讲在点子上,打牌的人对小
孟的牌经都点头称是,所以后来大个子要上厕所的时候他就让小孟来替他,他对
小孟说,我一看你就是老牌棍子,你替我打两付,输赢都算我的。
    小孟看了看黑鱼,黑鱼指了指自己的手表,他说,看看几点了,你不去你母
亲那儿了?小孟没有看他的手表,他只是看着黑鱼略显尴尬的脸,一边坐了下来,
他听见黑鱼说,再不走你的蛋糕就坏啦。小孟装作没听见,小孟就是这种脾气的
人,你把他当贼他就要做出贼的模样,吓你一跳也是赚的。
    上了牌桌就顾不上别的了,小孟盯着自己手上的牌,他没有注意到大个子在
电视机那里停留的动作,他没有想到大个子的肚子这么饿,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开
了他的蛋糕盒,他没有想到大个子一口就吃掉了小半块蛋糕,而且把那么一只高
级的蛋糕抓的像一堆烂面团似的。他真的没有想到,后来他回忆起黑鱼突然爆发
的那阵怪笑,后来他知道黑鱼在笑什么了,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后来看见的
就是这只一片狼藉的蛋糕,蛋糕上的那八个字被吃掉了两个,剩下的也失去字的
形状了。
    小孟拿起蛋糕盒发愣的时候大个子发现了自己的过失,他说,是你的蛋糕?哎
呀,让我吃了,我以为是我家的呢。小孟说,没关系,一盒蛋糕嘛,吃了就吃了。
小孟心里很恼火,他想大个子你又不跟我做生意,你肚子饿也该吃黑鱼的蛋糕,
怎么把我的蛋糕给吃了?小孟心里这么暗暗骂着,嘴上却说,没关系,吃了我再买
一盒。小孟看见那几盒彩色小蜡烛,有的散在电视机上,有的落在了桌上,他把
五盒蜡烛都收起来,放进了夹克的口袋里。蛋糕没用了,那些蜡烛还有什么用?小
孟想早知道就不跟店里那小姐争了,还把人家弄得眼泪汪汪的。
    小孟苦笑着拍了拍口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带着那些蜡烛。临出门时
他看了眼蛋糕盒,他说,这蛋糕就留给你们吃吧,我再去买一盒。
    问题还是出在黑鱼身上,黑鱼明明看出小孟的情绪了,他不知为什么说了那
句话,他跟在小孟的身后说,哪儿还有蛋糕卖?蛋糕店都关门了!小孟突然停住脚
步,小孟的微笑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他做了那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
动作,屋里的人看见他抓过蛋糕盒,狠狠地扣在黑鱼的头上,他们看见黑鱼的脑
袋上像顶了一只式样新颖的帽子,黑鱼对小孟的袭击猝不及防,他张大嘴看着小
孟,他说,你他妈的发疯了?小孟没说什么,小孟突然哈哈一笑,然后他冷静地
绕过麻将桌,朝四个人的后背每人拍了一下,就这样小孟扬长而去。
    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小孟没有想到他会在大个子家里呆这么久,不过看了
一圈牌,怎么会有这么长时间呢?小孟现在能够想象到母亲和妹妹他们等得忧心
如焚,他知道等人的滋味是最难受的,可是他可以向天发誓他不是故意的,他确
实没想到看一圈牌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小孟的摩托车向西郊急驰而去,路上他清晰地听见了从口袋里传来的那种声
音,他猜到是那些彩色小蜡烛被折断了。这下好了,他在蛋糕店里所做的一切都
变得荒诞可笑了,小孟想今天也许并不是一个好日子,不是好日子,却是他母亲
六十大寿的日子,不管怎样他也得赶回去,赶回去为母亲祝寿。小孟曾经路过两
家夜间营业的点心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诱人的大蛋糕,但是小孟没有下车,小
孟只想早点赶到母亲身边,其实有没有蛋糕他也无所谓,他了解他母亲的脾气,
他更懂得他们的母子感情,带不带蛋糕他都是他母亲的儿子。

      
  第二天我叔叔就离开了枫杨树村子。那天夜里下雨,他们睡得很沉,没有人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我婶子被鸡啼醒后摸摸身边的被窝,是空的,冰凉冰凉的。她朝房后的茅房喊了几声,只听见屋檐水嘀嗒嘀嗒地响。天光淡蓝地挤进南窗,地上竖着我叔叔从城里扛回来的一袋米,而包裹没有了。我婶子就坐在被子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揪自己的头发。我婶子的头发很黑,像黑草一样垂到乳房上。她就这样石破天惊地哭,对爷爷奶奶说:“三麦走了,三麦让我赶走了。”我爷爷说:“三麦昨天刚到家,你怎么把三麦给赶走了?”我奶奶说:“你个骚娘们还不把奶子给遮上?”我婶子说:“我没让他沾,他在城里染上了脏病。我让他滚走他就真走了。三麦呀呜呜呜……”
            
  地上的米袋让老鼠咬破了,米粒正在沙沙地漏泻,屋里浮起了粮食的清香。我婶子坐在床上哭。我奶奶把地上的米扫进竹箕里。我爷爷走到屋外,看见泥地上还留着三麦的脚印。三麦的脚印像船一样盛起了雨水。三麦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是一九五一年的秋天。说起来已经很陌生啦。我婶子对我说,你想想三麦那狗日的多会闹革命啊。我叔叔陈三麦在夜雨中疾走。枫杨树村子歪歪斜斜地越来越小了,从泥路上跑过来我家的黑狗,咬住三麦的裤管,狂吠数声。我叔叔蹲下来摸摸狗的湿漉漉的皮毛,他说:“小黑别靠我,你没闻到我身上又腥又臭吗?”黑狗咬住三麦的裤管不动,三麦又说:“连我自己也闻到臭味了,你还没闻到吗?”三麦回头望望远远的村子呼啦啦抽泣起来,三麦说:“我老婆都不要我你来拽我干什么?”三麦说完抡起手中的包裹朝黑狗砸去。蓝底白花的包裹掉在泥地上,黑狗衔着它跑回了家。三麦朝狗吼了一声,跺跺脚就转身走了。
            
  我叔叔陈三麦出走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那天夜雨奔泻,但天空没有塌下来。我叔叔是朝北走的。我婶子却朝南追。我婶子带着那只包裹来到陈记竹器铺,打听三麦的消息。竹匠们说三麦不是想老婆才回家的吗?三麦怎么又走了?我婶子说都是你们害的三麦,好端端的三麦却让你们带坏了。他去哪儿了?你们不告诉我就放火烧了你们的铺子。这日子大家都别过啦!但是我叔叔是朝北走的。没有人看见陈三麦的影子。我婶子在南方小城里找了三天差点急疯了。第四天有人带来了消息,说是在关外看见陈三麦拿着个破碗在讨饭。我婶子就坐上了去关外的火车。那是我头一回坐火车,我婶子说。他们告诉我要在火车上待二天二夜才能到关外,我说就不能快点跑吗我都急死了,他们说那你背上绳子到火车头上去拉好了,我说要是人拉也顶用我真的去拉。那是一九五一年。我婶子说,到处都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呢。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呢。铁路线上都是兵车,男人都穿上新棉袄大饼吃个饱上前线呢。火车开到丹东停了,车厢门一拉,跳下来的全是去前线的。有个小姑娘一见我就要给我戴大红花,我连忙说:“我不当兵,我来找我男人的。”车站塞满了当兵的,都是男人。我穿上了件小花袄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这么多的人上哪儿去找三麦呀?我就在月台上喊起来了,三麦三麦陈三麦。谁也听不见,丹东太闹了,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我的声音。有个去打仗的小伙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朝我哎了一声,他对我说:“我是三麦,你是我小姑吗?”我说:“弄错了,我不叫你,我叫我男人。”那小伙子看上去十七八岁,他懊丧地摸摸光脑袋:“这回见不到小姑了。”我看他瘦骨伶仃挺可怜的,就朝他笑了笑说:“我就做你的小姑吧,喊我一声。”我从包裹里拿出一张大烙饼扔给他,他接住饼真的喊了我一声:“小姑。”我婶子一直坐在月台上等待陈三麦的出现。她不知怎么认定陈三麦要去当兵。她想三麦上了绝路肯定去当兵。当兵有饭吃,她想三麦的脸皮那么薄,三麦怎么肯讨饭过日子呢?我婶子一直坐在月台上凝望丹东的风景,天渐渐黑下来,一列火车从月台徐徐驶出时,我婶子看见一张脸闪在气窗后鬼头鬼脑地看着她。我婶子从货仓上弹起来断喝一声:“陈三麦!”摸过去抓那扇车窗。陈三麦头戴军帽身穿军装木然地看着她,面容疲惫委琐。我婶子说三麦三麦你给我下来。陈三麦听不见,我婶子说三麦你傻了吗你给我说句话呀。陈三麦哑着嗓子说我要去死。我婶子听见火车拚命吼了一下,她再也拉不住了。她紧跑了两步,对三麦喊:“你别去死,给我们分了五亩地种粮食啦。”我婶子哭着叫着看火车往朝鲜开走了,她拉也拉不住啊。从前我叔叔陈三麦是个懦弱害羞的小男人。你从他的一次次逃跑经历中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我爷爷说三麦那狗杂种扶不上轿,你让他吃饭他也逃,让他洗澡他也逃,你抓着鞋底揍他他更要逃,三麦长大了给他娶媳妇他还是逃。你就不知道三麦除了想逃还要干什么。三麦真是个狗杂种。我叔叔娶我婶子时十九岁。我叔叔十九岁时只会踩水车。他的两条腿粗壮有力像两棵树。但他的两双手却像孩子一样羸弱细嫩。我婶子回忆说握着三麦的手就像握住她儿子的手一样很不放心。三麦的手冰凉冰凉的。我婶子回忆她和我叔叔的头一次床第生活还啼笑皆非。三麦说我不困我还不想睡呢。三麦说你先睡我去上茅房,三麦穿着新衫新裤就跑出去了。你猜他上哪儿去了?他去踩水车了。他把新衫新裤脱下挂在树上,一个人摸黑踩水车。爷爷奶奶找到他都气疯了。你猜三麦怎么说?他说你们先回去睡,这地里的水没灌够哇。我不想睡。我婶子说,三麦那狗日的,你有金腰带也拴不住他。三麦就是活不安稳。那年秋天三麦去乌桥镇卖红薯秧,碰到城里来收竹子的几位竹匠,他就带着铜板跟人家走啦。我婶子说城里那地方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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