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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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2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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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想潜入祖母蒋氏乱石密布的心田去研究她给环子做的酸菜汤。环子在我家等待分娩 的冬天里,从我祖母蒋氏手里接过了一碗又一碗酸菜汤,一饮而尽。环子咂着嘴唇对蒋氏说 :“我太爱喝这汤了。我现在只能喝这汤了。”蒋氏端着碗凝视环子渐渐隆起的腹部,目光 有点呆滞,她不断地重复着说:“冬天了,地里野菜也没了,只有做酸菜汤给你吃。”
  酸菜腌在一口大缸里。环子想吃时就把手伸进乌黑的盐水里捞酸菜,抓在手里吃。有一 天环子抓了一把酸菜突然再也咽不下去了,她的眼睛里沁出泪来,猛地把酸菜摔在地上跺脚 哭喊起来,“这家里为什么只有酸菜酸菜啊。”
  祖母蒋氏走过来捡起那把酸菜放回大缸里,她威严地对环子说:“冬天了,只有酸菜给 你吃。你要是不爱吃也不能往地上扔。”
  “钱呢,陈宝年的钱呢?”环子说,“给我吃点别的吧。”
  “陈宝年的钱没了。我给陈宝年买了两亩地。陈家死的人太多连坟地也没有。人不吃菜 能活下去,没有坟地就没有活头了。”
  环子在祖母蒋氏古铜般的目光中抱住自己的哭泣的脸。
  她感觉到脸上的肌肤已经变黄变粗糙了,这是陈宝年的老家给予她的惩罚。哭泣的环子 第一次想到她这一生的悲剧走向。
  她轻轻喊着陈宝年陈宝年你这个坏蛋,重又走向腌酸菜的大缸。她绝望地抓起一把酸菜 往嘴里塞,杏眼圆睁嚼咽那把酸菜直到腹中一阵强烈的反胃。哇哇巨响。环子从她的生命深 处开始呕吐,吐出一条酸苦的黑色小溪,溅上她的美丽的蓝棉袍。
  我知道环子到马桥镇上卖戒指换猪肉的事就发生在那回呕吐之后。据说那是祖父送给她 的一只金方戒,她毫无怜惜之意地把它扔在肉铺柜台上,抓起猪肉离开马桥镇。那是镇上人 第二次看见城里的小女人环子。都说她瘦得像只猫走起路来仿佛撑不住怀孕三个月的身子。 她提着那块猪肉走在横贯枫杨树的黄泥大道上,路遇年轻男人时仍然不忘她城里女人的媚眼 。我已经多次描摹过黄泥大道上紧接着长出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几乎是怀有杀机地绊了环子 一下,环子惊叫着怀孕的身体像倒木一样飞了出去。那块猪肉也飞出去了。环子的这声惊叫 响彻暮日下的黄泥大道,悲凉而悠远。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意识到从天而降的灾难指向她的腹 中胎儿,她倒在荒凉的稻田里,双手捂紧了腹部,但还是迎来了腹部的巨大的疼痛感。她明 确无误地感觉了腹中小生命的流失。她突如其来地变成一个空心女人。环子坐在地上虚弱而 尖利地哭叫着,她看着自己的身子底下荡漾开一潭红波。她拼命掏起流散的血水,看见一个 长着陈家方脸膛的孩子在她手掌上停留了短暂一瞬,然后轻捷地飞往枫杨树的天空,只是一 股青烟。
  流产后的小女人环子埋在我家的草铺上呜咽了三天三夜。环子不吃不喝,三天三夜里失 却了往日的容颜。我祖母蒋氏照例把酸菜汤端给环子,站在边上观察痛苦的城里女人。
  环子枯槁的目光投在酸菜汤里一石激起千层浪。她似乎从乌黑的汤里发现了不寻常的气 味,她觉得腹中的胎儿就是在酸菜汤的浇灌下渐渐流产的。猛然如梦初醒:
  “大姐,你在酸菜汤里放了什么?”
  “盐。怀孩子的要多吃盐。”
  “大姐,你在酸菜汤里放了什么把我孩子打掉了?”
  “你别说疯话。我知道你到镇上割肉摔掉了孩子。”
  环子爬下草铺死死拽住了祖母蒋氏的手,仰望蒋氏不动声色的脸。环子摇晃着蒋氏喊: “摔一跤摔不掉三个月的孩子,你到底给我吃什么了你为什么要算计我的孩子啊?”
  我祖母蒋氏终于勃然发怒,她把环子推到了草铺上然后又扑上去揪住环子的头发,你这 条城里的母狗你这个贱货你凭什么到我家来给陈宝年狗日的生孩子。蒋氏的灰暗的眼睛一半 是流泪的另一半却燃起博大的仇恨火焰。她在同环子厮打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告诉环子:我 不能让你把孩子生下来……我有六个孩子生下来长大了都死了……死在娘胎里比生下来好… …我在酸菜汤里放了脏东西,我不告诉你是什么脏东西……你不知道我多么恨你们……
  其实这些场面的描写我是应该回避的。我不安地把祖母蒋氏的形象涂抹到这一步但面对 一九三四年的家史我别无选择。我怀念环子的未出生的婴儿,如果他(她)能在我的枫杨树 老家出生,我的家族中便多了一个亲人,我和父亲便多了一份思念和等待,千古风流的陈家 血脉也将伸出一条支流,那样我的家史是否会更增添丰富的底蕴呢。
  环子的消失如同她的出现给我家中留下了一道难愈的伤疤,这伤疤将一直溃烂到发酵漫 漫无期,我们将忍痛舔平这道伤疤。
  环子离家时掳走了摇篮里的父亲。她带着陈家的婴儿从枫杨树乡村消失了,她明显地把 父亲作为一种补偿带走了。女人也许都这样,失去什么补偿什么。没有人看见那个掳走陈家 婴儿的城里女人,难道环子凭借她的母爱长出了一双翅膀吗?
  我祖母蒋氏追踪环子和父亲追了一个冬天。她的足迹延伸到长江边才停止。那是她第一 次见到长江。一九三四年冬天的江水浩浩荡荡恍若洪荒时期的开世之流。江水经千年沉淀的 浊黄色像钢铁般的势大力沉,撞击着一位乡村妇女的心扉。蒋氏拎着她穿破的第八双草鞋沿 江岸踯躅,乱发随风飘舞,情感旋入江水仿佛枯叶飘零。她向茫茫大江抛入她的第八双草鞋 就回头了。祖母蒋氏心中的世界边缘就是这条大江。
  她无法逾越这条大江。
  我需要你们关注祖母蒋氏的回程以了解她的人生归宿。
  她走过一九三四年漫漫的冬天,走过五百里的城镇乡村,路上已经脱胎换骨。枫杨树人 记得蒋氏回来已经是年末了。马桥镇上人家都挂了纸红灯迎接一九三五年。蒋氏两手空空地走过那些红灯,疲惫的脸上有红影子闪闪烁烁的。她身上脚上穿的都是男人的棉衣和鞋子, 腰间束了一根草绳。认识蒋氏的人问:“追到孩子了吗?”蒋氏倚着墙竟然朝他们微笑起来 ,“没有,他们过江了。”“过了江就不追了吗?”“他们到城里去了,我追不上了。”
  祖母蒋氏在一九三五年的前夕走回去,面带微笑渐渐走出我的漫长家史。她后来站在枫 杨树西北坡地上,朝财东陈文治的黑砖楼张望。这时有一群狗从各个角落跑来,围着蒋氏嗅 闻她身上的陌生气息,冬天已过枫杨树的狗已经不认识蒋氏了。蒋氏挥挥手赶走那群狗,然 后她站在坡地上开始朝黑砖楼高喊陈文治的名字。
  陈文治被蒋氏喊到楼上,他和蒋氏在夜色中遥遥相望,看见那个女人站在坡地上像一棵 竹子摇落纷繁的枝叶。陈文治预感到这棵竹子会在一九三四年底逃亡,植入他的手心。
  “我没有了——你还要我吗——你就用那顶红轿子来抬我吧——”
  陈文治家的铁门在蒋氏的喊声中嘎嘎地打开,陈文治领着三个强壮的身份不明的女人抬 着一顶红轿子出来,缓缓移向月光下的蒋氏。那支抬轿队伍是历史上鲜见的,但是我祖母蒋 氏确实是坐着这顶红轿子进入陈文治家的。
  就这样我得把祖母蒋氏从家史中渐渐抹去。我父亲对我说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名字。他关于母亲的许多记忆也是不确切的,因为一九三四年他还是个婴儿。
  但是我们家准备了一垛最大的干草,迎接陈文治家的女人蒋氏再度抵达这里。父亲说她 总会到来的。
  祖母蒋氏和小女人环子星月辉映养育了我的父亲,她们都是我的家史里浮现的最出色的 母亲形象。她们或者就是两块不同的陨石,在一九三四年碰撞,撞出的幽蓝火花就是父亲就 是我就是我们的儿子孙子。
  我们一家现在居住的城市就是当年小女人环子逃亡的终点,这座城市距离我的枫杨树老 家有九百里路。我从十七八岁起就喜欢对这座城市的朋友说,“我是外乡人。”
  我讲述的其实就是逃亡的故事。逃亡就是这样早早地发生了,逃亡就是这样早早地开始 了。你等待这个故事的结束时还可以记住我祖父陈宝年的死因。
  附:关于陈宝年之死的一条秘闻一九三四年农历十二月十八夜,陈宝年从城南妓院出来 ,有人躲在一座木楼顶上向陈宝年倾倒了三盘凉水。陈宝年被袭击后朝他的店铺拼命奔跑, 他想跑出一身汗来,但是回到竹器店时浑身结满了冰,就此落下暗病。年底丧命,死前紧握 祖传的大头竹刀。陈记竹器店主就此易人。现店主是小瞎子。城南的妓院中漏出消息说,倒 那三盆凉水的人就是小瞎子。
  我想以祖父陈宝年的死亡给我的家族史献上一只硕大的花篮。我马上将提起这只花篮走 出去,从深夜的街道走过,走过你们的窗户。你们如果打开窗户,会看到我的影子投在这座 城市里,飘飘荡荡。
  谁能说出来那是个什么影子?

    到了后来,我再也想不起子韬的脸了,据其他同学回忆,子韬的容貌一般,或者说没有 什么特色,他的左脚踝关节处长着一块酱色的疮疤,仅此而已。就是这块疮疤后来渐渐溃烂 发炎,直至把他送到射鹿县的麻疯病院。
  那辆白色救护车停在操场上,大概是午后三点钟光景,子韬站在足球场上,看见三个男 人从救护车里跳下来。子韬把足球踢给别人,低着头站着,双脚轮流蹭打地上的草皮。子韬 穿着田径裤和蓝白相间的长统线袜,他站在那里,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弯下腰把线袜拉下 来,匆忙地朝自己的踝部扫了一眼,他的脸色立刻苍白起来。当三个男人走近子韬把他凌空 架走时,子韬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他蹬踢着那些人的脸,同时发出愤怒的狂叫。
  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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