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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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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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在撒谎。土朝荣扬了扬那根树棍,你看这是什么?
            
  树棍。这是一根树棍。
            
  不,这是凶器。陌生人用它把女人打死,然后把它扔进河里。你看见他朝河里扔这根树棍了吗?
            
  没看见。
            
  那么你看见他朝河里扔碎纸屑了吗?他用报纸擦血,然后撕碎扔进河里,你看见了吗?
            
  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丈看着荣的脸,叹了口气。他背转身用树棍拨弄着近处的棉花叶子,茂盛的棉花叶被打开了一个缺口,里面很绿根深,望不到尽头。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有碗口那么大,四周的泥土好像被松动过,他注意到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惶乱。
            
  这么说,树棍是你扔到河里去的?
            
  我?我没有,我没有扔树棍。
            
  那些碎纸屑也是你扔到河里去的?
            
  我没有扔纸屑,我干嘛要把纸屑扔到河里去?
            
  荣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心很沉重地撞击着,他紧紧握紧了两只齿轮,齿轮上的齿孔刺痛了手指,荣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湛蓝而明净,棉絮般的云层若有若无,太阳升得很高很高,阳光也像齿轮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荣估计时间快到一点了,他想该回家吃饭去了。
            
  我该回家了。荣说。他去牵他的山羊,山羊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吃草。荣拍了拍羊的背部,他说,我们该回家了,羊没有动,它依然理头有条不素地吃草。荣不明白羊今天为什么这么饿,为什么不听话,他有点焦臊起来,朝羊的肚子踢了一脚,他说,给我离开这里,该回家吃饭了。
            
  临走的时候,荣回头看见土在棉花地里用树棍刨那个小坑,土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而轩坐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不时地用手捧起河水往身上泼。荣牵着羊走出五米远的时候,听见轩突然从后面追过来,堵住他的去路。
            
  你手里拿的什么?轩盯着荣的手看。
            
  汽车零件。荣把两个齿轮摊在手掌上,给轩看,他说,也可能是飞机上的零件,我刚才捡的。
            
  轩的脸凑近那对齿轮看,他伸出手指在上面摸了摸,忽然说,这是我掉的,把它还给我。
            
  荣下意识飞快地把手里的齿轮放到了背后,他轻蔑地朝轩看了看,他说,你胡说,你们兄弟俩都喜欢胡说八道,我才把它洗干净,你就想来冒领。
            
  不骗你,这东西真的是我掉的。轩说,轩绕到荣的背后,想去夺荣手里的齿轮。轩说,你把它还给我。
            
  荣左右躲闪着。他觉得轩和土是前来找碴生事的,他并不怕他们。荣用力推了轩一把,然后站住说,既然你说是你丢掉的,那么你说什么时候掉的,掉在哪里了?你说吧,说对了我就还给你。
            
  昨天掉的,掉在河边上。轩说。
            
  你又在胡说,你才在撒谎。假如是昨天掉的,齿轮上面不会有那么多锈斑,再说,我也不是在河边捡的,我是在稻草人身上摘下来的。
            
  你也在撒谎,哪来的稻草人?轩朝四面环顾了一圈说,这四周哪来的稻草人?
            
  荣这时意识到他现在的困境都是因为从棉花地里拔出了稻草人,他有点后悔,但他不想对轩说。他依然攥紧了两只齿轮,躲闪着轩的手。荣高声说,反正我不会给你,是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荣边说边跑。他从山羊的背上越过去,朝棉花地里跑,而轩也迅速追了上去,他们在棉花地里追逐时,棉花叶子发出了哗啦啦持续不断的巨响。人们后来看见的那些残棵剩叶就是那会儿倒伏的。
            
  土已经把那个小坑挖得根深了,除了几条蚯蚓和一块古老的青瓦,土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发现,他有点失望。他提着树棍钻出棉花地时,正好看见荣跳进棉花地,看见轩和荣之间紧张的追逐。
            
  怎么啦?是他杀了人吗?土尖声问轩。轩已经顾不上回答,他追赶着荣,他快要追上荣了。土觉得棉花地被他们掀动起来,像潮水一样翻涌起热浪。他看见荣的手里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土尖声喊,抓住他,他杀了一个女人!就是他,杀了一个女人!
            
  土朝荣和轩那里冲过去,他看见荣和轩滚在一起,争抢着荣手里的东西。太阳坠下来在他们之间挤扁了,呼然作响,棉花地里白光四射,土奔跑着。他感到空气坚硬如铁,喘不过气来。土的黝黑的脸上充满了血,他的身体像鸟一样飞起来,他飞到了荣和轩纠缠的两个身体前,粗略地辨认了一下,然后他高高挥起那根树棍,朝荣的头部砸下去。荣轻轻地叫了一声,他从轩的身上翻下来,仰脸看了看那根树棍,荣的神情又惊得又茫然,土再次挥起树棍,朝荣的头顶砸下去。这一瞬间荣朝那根树棍伸出手,似乎要抓住它。荣的神情又惊愕又茫然。然而他的身体被树棍的打击弹了一下,就伏在地上了。
            
  两只齿轮从荣的手里滑落,无声地滚到土的脚下。
            
  这是什么?土用脚踢了踢齿轮。
            
  别踢,轩抓住了两只齿轮,他说,这是汽车零件,不是飞机零件,是我的。
            
  他用这个杀了人?土说。
            
  他没有杀人,他偷了我的飞机零件。轩说。
            
  土扔掉了手里的树棍。他绕着荣的身体转了一圈,闻到荣的身上渐渐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血腥味。荣的头上出现一个洞孔,从里面汩汩流出一种清凉的血。土这时感到了陌生的冷意,他抱着双肩蹲在那里,腹中突然一阵反胃,土就蹲在荣的身边,呕吐了一大滩污物。
            
  七月的午后,棉花地空寂无人,轩和土兄弟俩静静穿过宽阔的公路,回到村里。站在村头高坡上,他们回头看见荣的山羊滞留在河边,它不认识回家的路。它还在河边吃草。
            
  棉花一天天成熟。七月将近的时候,棉农穿梭来往于棉花地中。有人在田里找到一根树棍,他把它插在地里,棍端压了一只新草帽。他看见树棍上布满一些暗红色的痕迹,就摘了几片棉花叶,把它擦掉了。后来他又用干草扎成两条手臂,绑在树棍上,一个新的稻草人就这样诞生了。
            
  一般说来,棉花地里也有稻草人。稻草人守护着棉花,但是鸟什么时候飞来呢!
              
  从前香椿树街没有一所学校,人们后来常常提起的红旗小学是由废弃的教堂改建的,那时候来自异域的传教士早已远离这条世俗的没有信仰的街区,教堂附近杂草丛生,酿酒厂的残渣垃圾被随意地堆放在礼拜堂里,而传教士曾居住过的青砖小楼里住着酒厂的一群粗蛮的外地民工,他们把楼梯和凉台弄得尿迹斑斑污秽不堪,红旗小学来之不易,那些创业时期的老教师后来习惯于对新来的教师回忆当初艰苦办学的情景,关于狐狸的故事也是那些白发教师在课间休息时最喜欢的话题。
            
  倪老师初到学校就很引人注目,她是被红旗小学的第一任校长郑老师领进简陋的办公室的。人们记得她梳两条长辫,辫梢上扎一对豆绿色的蝴蝶结,她的裙子和随身带来的皮箱也同样是雅致耐看的豆绿色的。办公室里的教师们都立刻注意到了倪老师的美丽,不仅由于她的天生丽质和脉脉含情的微笑,更由于她的谈吐举止处处显示出香椿树街地带所罕见的大家闺秀凤范。
            
  学校后面的那座青砖小楼现在作了教师的宿舍。住宿舍的除了新来的倪老师,还有军属袁老师和她的五岁的小女孩。小楼是西洋式的砖木结构,有一个很大的凉台,凉台恰恰被楼前高大的悬铃木树的枝叶所覆盖,透过绿色的枝叶可以看见整个简陋的校园,灰土操场,两排用碎砖残瓦垒砌的教室,还有那座被改称为礼堂的从前教士布道做礼拜的礼拜堂。倪老师似乎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凉台,最初几天袁老师发现她每天早晨都站在凉台上,梳头,洗漱,更多的时候是在读一本封皮磨损了的外国小说。
            
  两位女教师第一次交谈虽然内容普通,属于必要的寒暄,但袁老师仍然对倪老师的一些出乎意料的回答将信将疑。
            
  你今年不到二十岁吧?
            
  哪里,我都快满三十了。
            
  袁老师不相信这个年龄,但对方的微笑看上去是诚实的善意的。
            
  他们说你是浙江人,我也是浙江人,可我听你说话倒像是北方人?
            
  我从小死了父母,寄养在亲戚家里,我在天津长大,后来又去上海念书,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我说话是什么口音了。
            
  你在上海念的什么学校?是女子师范吗?
            
  是的,我念的学校没有名气,只念了两年,后来生了一场病就辍学了。
            
  袁老师察觉到对方脸上渐渐有一种不悦之色,于是谈话就戛然中止了。两个女教师站在绿叶掩映的凉台上,起先挨得很近,慢慢地就分开了。沉默了一会儿,倪老师突然指着楼下的一丛紫荆说,那丛紫荆挺好看的,我最喜欢紫荆花了,袁老师漫不经心地扫过倪老师手指的方向,目光停留在前面的灰土操场上,袁老师重新朝倪老师身边靠近了一些,然后她用一种紧张不安的语调说,你知道吗?操场上有狐狸出没,前天夜里我看见一只狐狸,一只雪白的狐狸从操场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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