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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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文集-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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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真是我强行贪图记忆之功,才使记忆突然崩溃的话,我现在宁愿我少记些东西。我宁愿我不那么优秀,我宁愿是公司的一般职员,我甚至宁愿不是白领而是蓝领。譬如说是一个体力劳动比脑力劳动要多的工人。那样的话我也许工资要少些,但能细水常流。现在我却一无所有了。
  这是个炫技时代,炫技的本质跟记忆力有关。炫技的原因跟城市人挤人有关,跟喘不过气的生存压力有关。可我努力拼杀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一样只存活了一个自己,我什么时候活出了两个自己呢?而又有什么人能活出两个自己呢?世界已陷于竞争的泥潭里出不来,所有的竞争都是恶性的,很多时候我们并不一定需要某件东西,而是别人有了这件东西我们也就得有。我算是把自己整惨了。如果记忆不是丧失得这么干干净净,我还真的宁愿自己局部失忆。我现在有些怀念在乡村的那些日子了,那种简朴的劳作,仿佛就根植于自己的血脉里,记忆完全可以闲置,凭本能就能把一切农活做好。那些农活不需要记忆,不需要解答,只需要用四肢身体去熟悉去熟练就成。农人是清贫的,可他们活出来的日子却像金子般闪亮而沉实。所谓的生活质量,我奋斗了这么多年,却并不比他们强。我这算是大彻大悟吗?可这一切都太晚了……
  一上午我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度过。我没觉察老板是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的,老板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回过头,一脸栖惶地望着他。老板说:看来我要重新去招聘人了……我默不作声。
  老板又说:你明天来,就坐那边那张办公桌吧。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知道自己从部门经理降到了一般职员。我点点头。
  第二天,我压根就不想去公司上班了。可我老婆却鼓励我去,说熟悉的环境有利于恢复记忆,倘若我一直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没病也会呆出病来。再说了,我若真的就这么不去了,岂不正中老板下怀?他知道了我的真实情况,还会像前天一样发出热情邀请吗?老婆说我不但今天要去,明天还要去。只要老板不明确提出开除我,我就得天天去!等到老板要正式开除我了,我就可以与他讲条件。老婆说我是被老板榨过了头,像一根甜美的甘蔗,榨得只剩一堆毫无用处的渣滓了。现在老板理所当然对我的后半生得有所表示。我想老婆的真正用意就在于此吧。
  说来可笑,我非得要老婆送我去公司,才不致于迷路。城市的马路都一样,城市的房屋也都一样,我实在分辨不清。我这样一个人再去上班,除了丢脸外,还能干什么呢。
  老板的脸像积雨云一样越来越阴,四天后,他“下雨”了,他对我说:你其实比我更了解你自己的情况……你已经不适合在我这里上班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说是。老板说:那你为什么还坚持每天来呢?我装着老实的样子,可其实却挺厚颜无耻的。我说:我老婆要我等到你开除我时我再走。她说我的失忆与这些年来在这里的高强度劳动不无关系。她说我的后半生你得……我说了一半,抬头看老板,老板的脸完全被扭曲了,他把牙齿一咬一咬的,眼看他就要爆发了,我然后说:……我自己并不这么看,我感觉是我自己对自己要求太严,太过于苛求自己了,我总想把一切都做得最好,可结果却把自己给绷断了。与你无关。但看在多少年来我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您是不是……说到这里,我又不说了,我再看老板的脸色,他的脸色有所缓和,当然还是阴得厉害。我勾着头,开始长时间沉默。我想要说的我都说了,现在就看老板的了。
  老板给我补了一年了工资,10万。我想他已经够可以的了。其实就算他一分钱也不给我多发,在法律上也是站得住脚的。我的失忆的确是赖不上他的。可我老婆还是嫌少。她说至少得要他20万,她说现在政府机关被分离下岗的,都是这个价。可我能跟政府机关的相比吗?我说我已经非常感激老板了。老婆说我哪一次的程序设计价值不在10万元以上。我想也是。这钱我还不算受之有愧。
  走的那一天,老板是有笑脸的,我也是一张笑脸。只有来接我的老婆阴着一张脸。老板说: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了,什么时候还来上班,我这里的门永远向你敞开。
  但现在这扇门却向我徐徐关闭了。

  四、我现在闲居在家了。从公司回来,老婆又送我去了一趟医院。但医院里查来查去,并不能直指我失忆的真正原因之所在。当然更谈不上找到医治我失忆的妙法。可钱却像流水一样从我老婆手上流走了。老婆守在我身边,叹着气,时不时骂几句医生无能又骂几句医院黑心的话,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也是的,照这样下去,老板给我补发的十万元钱要不了多久就会花得一干二净。有一天早晨,我对她说:医院里我住不惯,我看我还是回家算了。老婆叹了一声气,说:莫说你住不惯,就是住得惯,我们也没办法这么花销下去了。我看着她,无声地笑了一下,老婆就是这样一个实在的人,心里想什么就会说什么。
  我家的阳台本来空空荡荡的,现在老婆买回了好多花草,把阳台摆得满满的。她说怕我在家里闷着,不如养养花草什么的。后来她又买回一个大大的金鱼缸,又买了一些花花红红青青的金鱼和鲤鱼。她还问我要不要养狗,若想养,她再给我买一条哈巴狗来。我忙说算了算了,这么一大堆东西我不一定能侍候得来。
  老婆上班去了,我常看着眼前这一大堆东西发呆,我想我的失忆症还不算太厉害,因为我还记得自己只有三十多岁,而眼前的活儿显然是退休闲居在家的老头所干的事。那我这算是咋回事呢?
  我变得伤感而妄自菲薄,我估计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废了。看样子我只能让老婆养一辈子了。我不知老婆是怎么想的。现在她可能想把自己扮成一个富有献身精神的女人,可她这样能坚持多久了呢。
  鲜活鲜灵的花草被我养得蔫蔫的,活蹦乱跳的鱼儿被我养得恹恹的。但它们不死,我便是成功。老婆幽幽地看着这一堆东西,她跟我说:你把它们养得也像失忆了。我笑了一下,说她的比喻还真形象。如果真如老婆所言,我用不着照镜,从它们身上,我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其实就算不看它们,从我与老婆的性事大概也能看出这一点。我对老婆没感觉了,以前的事我都忘了,我只记得老婆曾经背叛过我。我对她开始有点恨,现在这点恨也没有了。如果真像老婆说的那样,那我也是有责任的。现在我那东西不像动物了,而像植物中的含羞草,她摸我,我才有感觉,才能与她折腾几下。她若不摸我,那东西也笨呆呆的像忘了有这回事似的。老婆老叹气,老婆说我比一个机器人还不如。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要说这种陌生感正是性意识的最佳动力,可与老婆,陌生里又透露出一些熟悉,仿佛一锅夹生饭,怎么吃,都吃不出味道了。这个不算很重要,重要的是我与老婆除了聊我的失忆外,其他再不知聊什么了。老婆有时不自觉就提起我失忆前的事,但我反应平平,或者说根本没有反应。我能有什么反应呢?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老婆有时说出半句,把另半句咽下去。然后是一脸的怅然若失。
  我不能这样吃白食,我得干点什么才好。我得把花草养好,把鱼儿养好,把厨房的天花板擦干净,把抽风机里的油抹干净,把锅底的烟垢刮干净。把所有家俱的正反面擦干净,哦,特别是大件家俱的顶上面,好脏的,更得好好擦擦了。
  我还擦地板,擦灶台,擦床底,擦所有我想到要擦的地方。我连续半个月都在擦抹中过日子。我把家里擦得纤尘不染,擦得找不到地方擦了,然后我停下来,我坐在沙发上,我想我还能干什么呢?
  以前我从不做饭,现在我开始跟着老婆学做饭。做饭好,做饭也是一门学问,比玩电脑没简单。我花了足够的耐心,后来也可以独立操作了。我把一盘盘菜炒得非常有特色,老婆吃得眉头一皱一皱,可她仍夸我不错。我说不行不行,以后我会改进的。可我怎么改进呢?前一次炒菜放多少盐,到了下次我早忘了。这倒不是因为失忆,而是我根本没记。
  我已经一个月没出门了,有时我想出去转转,但老婆怕我走丢,再三叮嘱我千万别出门,我也就没有出门。我也怕自己走丢,上次走丢了,还算好,碰上熟人了,我想好运气一般不会出现第二次。城市的街道太雷同了,好像所有的房子、门洞、立交桥、广告牌、十字路口、林荫道都是一样的。而其实它们却是千差万别的,但给你的感觉它们就是一样的。我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失忆前是这个感觉,失忆后这种感觉更加重了。我想这也许跟城市稀薄且污浊的空气有关。大脑长期处在缺氧状态,所以看什么街景都是差不多的。
  老婆一般一次要买回三天的菜。但不知为什么,昨天她忘记买菜了。而我也忘记提醒她。下午四点多钟,我把家里一切收拾停妥后,剩下的时间我不知做什么。我想,早点把菜捡好,等老婆下班回来,我就可以很快把饭菜做好。但当我拉开冰箱的门后,才发现里面空空无也。把冰箱关了后,我又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我想总不能老要老婆买菜吧。我就不信,出去一趟我就会走丢。我总不能在家里呆一辈子吧。我得偿试着走出去。
  出了门,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记得菜市场怎么走了,或者以前我根本就从没买过菜?怎么办呢?我正想着,一辆的士落叶般飘到我身边,一个汉子伸出头来,问:要车吗?我说:好呀,带我到最近的菜市场。说完,我钻了进去。
  也就是五分钟的路程,好像是拐了三个或四个弯。我下车一看,菜市场真的到了。红星菜市场。我把门口的大字读了一遍,然后走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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