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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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上-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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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时的日色。她来唤爹吃饭,爹已经不能从棺材里爬将出来,就把鸡蛋稀面端回娘家,自己跳进棺材,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喂他。 




  杜岩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顺畅的饭了,半碗落进肚里,他扭头对女儿说,以后我的工资你去镇上领了,一个月就是一只羊的钱,,可一只羊要放一冬一夏才能长大。你对我好些,我多活一月,就等于你一年多喂了半头猪,一只羊,六七只鸡;我要多活一年,就等于你多喂了一头大猪,十几只羊,一头毛驴。用这一年的钱买牛、买马,牙口好的能买一头、两头,好好算算这笔细帐,养活你爹比养活什么畜生都强。 




  听了这话,女儿竹翠哭了,朝爹许诺了一个点头,说爹,你总不能睡在棺材里呀,图个吉利,也得睡到床上去。杜岩说司马蓝不会再卖我的棺材吧?竹翠说他就是卖,等他回村再睡进棺材不迟。 




  这一夜,竹翠在爹的床上换了新草,铺了新褥,把爹从棺材中扶到了床上。春夏秋冬,酷寒酷暑,很长一段人生,杜岩都睡在棺材吃在棺材,连听见女儿在一夜间叽哇着生产也没离开棺材,唯这一夜他出了棺材睡到了床上。红黄色的暖草味,从床铺上散发出来,烟尘一样溢满屋子,被褥热暖虚软,烫人的身子。杜岩躺下不久,就舒舒展展睡着了。 




  第二天、女儿竹翠把几个荷包蛋端到床前时,杜岩却已彻彻底底死去,喉咙的肿块,如柿子样果实累累地长到了嘴外。再去看那一口棺材,一夜之间虽是落叶的季节,却长出了许多桐树、柏树的新芽,嫩生生的,普天下都是浅黄深绿、半腥半甜如三、四月的春气。 




  五 



  埋了杜岩之后不久,他的杜柏儿子从镇上回来,说他已经转成了国家干部,去县里党校学习了年余,还把《黄帝内经》通读了一遍。推门进屋一瞅,棺材已经不在,屋子里蛛网铺天盖地,只有桌子上的小闹钟,终日没人上弦,却依旧走得手脚不停,分秒不差。杜柏说,爹和棺材呢?身后跟来的妹妹竹翠说,爹死了,用席卷着埋了。棺材拉到镇上卖了一百八十块钱,用到了灵隐渠上。 




  杜柏僵僵地立住。 



  死了还去公社领工资?杜柏说一个公社的领导都问我,你爹的病咋样?他咋就这么能活呀?竹翠便说,司马蓝在埋葬爹那天,开了一个群众大会,说如果谁传出去了爹死的消息,就把谁给活埋了,说只要公社里人以为爹活着,爹的工资就会像河一样碧水长流哩。 




  杜柏说,我考试考了公社第一,党校毕业考了全县第一,我是国家的干部了,我不能不把这透给乡政府。然他刚说到这儿,身后就响起了一声低低沉沉的声音,吼着说你敢,说你敢真的把你爹当成死了埋过的人,我管不了你这乡干部,可我敢打断你妹子的腿,缝了你妹子的嘴。回过身子去,见说话的是司马蓝,他领了几个人回村收粮食,换工具,站在屋里屋外,人人一脸土尘,眼睛瞪得如从杜岩喉里长出来的红柿子,累累果实,丰硕得要命。 




  第二十一章 



  阎连科 



  一 



  灵隐渠挖至这年的冬季,天都日日的霜白。冬寒如叶般降下,山脉上凝下许多冷意。新挖的九里渠道,有六里山石,三里坡地。坡地均是黄土,用镢刨锹挖也就是了,然从山脉上开石挖渠,钎打眼,锤砸钎,炸药炸石,却是危极,姓杜的一个抡锤,把蓝家扶纤的手给砸了,指头碎了三根八节,血淋淋地顺着钢钎流进炮眼。蓝家的小伙端起自己的双手,说我的娘呀,我那八节指头哪儿去了?低头一看,白骨红肉,藕断丝连地挂在一块石头上,抓起来往伤口上对时,抡锤的说,那掉了还能对上?掉指头的想想也是,把那指头用树叶包起来放在了口袋。问你包那干啥?说好歹也是我的肉呀。抡锤的笑笑,说留着生蛆,掉指头的又把那一包指头取出来看看,一扔走了。问你去哪儿,他举起那少了三个指头的左手,血像伸在半空中的三根水管。我去找司马蓝,他忍着痛脸上荡了一层惨白白的笑,说我不能干活了,今冬我回三姓村里过了,你们在这挖渠吧。 




  抡锤的杜姓人,望着从渠岸碎石乱渣上麻雀一样跳走的蓝家小伙,锤自从手里滑了下来,想又他妈回村了一个,我咋就砸掉他的指头呢?要是他砸掉我的三个指头该多好。 



  工地上的人是越来越少。到了第一场霜降后,除了放炮炸死了三个,断胳膊少腿回村里五个,壮劳力一下缺了四成有一。入夜时,村人们在就近村落打麦场的房屋里,原本很挤的麦秸地铺忽然松活下来。人们在火烘烘的一层麦秸上躺着,司马蓝的小弟司马虎从门外进来,说哥,我嫂竹翠又病了。 




  司马蓝从地铺上折起,却说,死了才好。 



  虎说,躺在床上不会动哩。 



  蓝说,她死了我就和四十过啦。 



  虎说,可嫂病了,娘就没人侍奉哩。 



  司马蓝再也没有说啥,看着刚从村里收粮回来的小弟走进屋里,拉开被子,钻进被窝,问娘的身体怎样?虎说喉咙里的疙瘩像一个红皮鸡蛋,至多再活三个月或者半年。司马蓝就起身走到墙里,叫醒了熟睡的五弟司马鹿,说鹿,你明儿回村把娘背到工地,娘快死了哩。司马鹿坐起揉揉眼睛说,四哥,我真的干不动工地的活了,叫我回去侍奉一冬娘吧。 




  司马蓝朝司马鹿的腿上踢了一脚。 



  “我叫你回家把娘背来!” 



  就都睡了。深秋浅冬的寒气在霜白的夜里,呈出青冰的颜色流进场房屋里,和麦秸地铺上腾起的火黄的燥热,在三姓村人睡熟后的被上、脸上,尤其是呼吸着干裂气息的鼻前,土匪一样撕打的不可开交。第二天起床,所有三姓村人的鼻子,都流了殷红的鲜血,都用自己的袖子擦了,说这麦秸有火,不能睡哩。可司马蓝说,还是天热,下场大雪也就好了。擦着鼻血,洗了脸,吃了玉蜀黍糁儿煮的红薯汤饭,就到了四里外灵隐渠工地去了。来日暮黑,落日呼的一声将去时,司马鹿从三姓村背着他的母亲来了。那时候工地上还没收工,人们把炮崩的碎石一块一块用钎撬下,再抬到渠岸上。从山上滚下的石头,轧着落日仿佛从玻璃上滚过一样,脆裂声鞭炮样响在山坡上。司马虎在崖上洒尿,一弯红的细水,虹样弓在那儿。司马蓝把自己系在绳上,猴在崖壁,在捣着悬石的时候,看见很远的地方司马鹿背着他的母亲,像一条走累的牛,踢踢踏踏,把路上的草踩得哎哎呦哟。 




  他从崖上攀爬下来。 



  “虎,咱娘来啦。” 



  他们弟兄朝娘走去,翻过一道梁子,看见娘时他们都猛地立下,距离丈余。那条沟峡谷般瘦小,路像一条草绳悬在壁上,日光擦着石壁吱吱嚓嚓过来,在石壁上照着就像火在人的脸上映着。司马蓝、司马虎立着一动不动,一任日光在脸上僵硬。他们看见母亲的头耸在司马鹿的右肩,果真如一个因虫蛀而蒂落的瓜呢。头发被疥疮蚀尽了,只有稀稀几根环在脖子。而那些糜烂的疮疤,都已经生脓,腥臭如这沟里的清新一样在飘逸扩散。豆大的金色苍蝇,密密麻麻饺子样排在母亲的头上。 




  司马蓝说:“鹿,娘死了吗?” 



  司马鹿说:“活着哩。” 



  二 



  娘说:“我怕活不过去冬天了。” 



  蓝说:“没事。” 



  娘说:“你让我死到家里去吧。” 



  蓝说:“回家谁侍奉你?竹翠?” 



  娘说:“你得回去看看竹翠,你是她的男人。” 



  蓝说:“娘,她对你好吗?” 



  娘说:“她是个孝顺媳妇。” 



  蓝说:“你就说她不好。说她不好我就和她分铺了,分了铺我就能和四十过了。” 



  娘说:“呸!你把我送回家里去。” 



  司马蓝从娘的身边站了起来。 



  娘说:“你把我背到竹翠身边去,死了我也有要和她死在一块儿。” 



  司马蓝说:“在家死了谁埋你?” 



  娘说:“我在哪儿死都一样。” 



  司马蓝说:“在这我能用席卷了你。我买一捆苇子给你编一副棺材,比真的棺材还好呢。“说完这些,司马蓝就领着人们上工地去了。 



  三 



  日子快得犹如一道闪儿,立冬的节日就降临在了灵隐渠的工地上。那一天落了雪花,风寒得冰凌刺刺,满山遍野的白色在地面上结了冰。又往前伸了二里的水渠,在山上直直地凹下去,三姓村的人就在那渠头上,一寸一寸地让水渠往着前面拱,哈出的热气在半空雾团团地弥漫着。 




  司马虎从渠的那头走来了。他把刚蘸过火的几根铁钎往地上一丢走到司马蓝的面前说,娘快死了哥,连水都喝喝吐吐了。司马蓝正在崖上抡锤,他把锤凝在雪空里,说不会吧,我昨儿看见娘喉咙里的肿块小了呢。司马虎说她是咱娘她快死了我能骗了你?说你要还是我哥还是娘的孩娃你回去看看她,她一声声地叫你的名字哩。 




  司马蓝丢下大锤离开工地了。 



  到山脚下麦场上的一间小屋里,他用筷子压着娘的舌头,划一根火柴伸到娘的嘴里,把目光往深处探探,拔出筷子,扔掉火柴棒儿,他说你想吃啥你就说吧娘。 



  娘把目光搁在司马蓝的身上,说我真的还以为我能熬过这个冬天呢。司马蓝说你头上的疥疮不是轻了吗?连头发都又长出了一层,娘在架起的木床上翻了一个身,咯咯咔咔坐起来,把瘦骨嶙峋的后背倚在坯墙上。 




  “外边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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