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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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上-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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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又说:“爹前天做了手术,脖子像割断了一样,刀疤绕着脖子捆了一圈。” 



  再说:“大姐藤合铺儿了,嫁的是舅家老大,我表哥杜流。” 



  最后一次来到九都,一进门就说:“爹快出院了,让我来接姑回哩。” 



  她就同葛一道回了村落口。 



  来接她们的是杜柏。杜柏夹着他的药书,把一群羊赶到山坡上,沿着梁道悠然地向山外走去。夏天已经在耙耧山脉铺天盖地,昏黄色的酷暑,一浪一浪在梁上波动着。小麦已经开始扬花,麦杆、麦叶都有了黄褐之色。从梁路上过去,麦香和青臊气息使杜柏想打嗝儿。这些日子,有一种果熟仓满的感觉荡溢在杜柏的血液里,使他走在梁道上,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把路边的石头、瓦片踢到路下去。他边走边唱,把一个空木盒儿从这个梁顶踢到那个梁顶,少说踢了三里路。那木盒飞起落下的响声,每一次都如民间弹唱的坠胡响在空寥的山脉上。妹妹竹翠住在娘家那段闹心的日子,风吹云散过去了。他说竹翠,你不想在这世上多活几年呀?竹翠说,连畜生都怕死,不想活在几年前我知道藤她爹和四十瓜葛不断每年都替她犁地、割麦、种豆时我就上吊了。杜柏说这不完了嘛,司马蓝说他去住院是为了活着回来去修那灵隐渠,那渠修通了,水引来了,也许村人们真就活过四十,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哩。杜竹?翠呆呆急急地盯着杜柏,说哥呀,她真的是为了和四十合铺儿哩。杜柏便想了好一会,说让他们合去呀,他不和她合铺儿她会去做人肉营生吗?她不去做人肉营生,他活不下来,谁能把那渠水引过来?活着事大,还是你们再夫妻半年,他哗啦一声死了你守活寡事儿大?他盯着妹妹说,你是死脑啊,你不能对他说要合铺儿也行,先把渠水引回来,让大伙都吃着那水都活过四十岁了再合铺儿。竹翠离开娘家回自家宅院了,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还烙过一次鸡蛋饼让女儿带给做过手术的司马蓝。眼下,蓝四十从九都回村了。四十一回村,司马蓝不消几天就该出院了。出了院就该领着村人去接着修那灵隐渠,如链条一样一环扣一环,渠通了,水来了,也许村人就果然长寿了,他就再也不消天天为死心慌神乱了,熬喝那黑红的中药苦水了。如经过了一季苦雨,终于看到日头挤出山缝一样,杜柏从来没有像今儿这样心里松活过,他脚下哐叮叮、哐叮叮地踢着那个小木盆,哼着小调朝着山外走。村落离他越来越远,身后的羊群一片白点样淹在了草坡上。头顶的日头开始干烈烈地烘人时,他看见从山坡下爬上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由小到大,看见前边的人肩上搭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时,他扯着嗓子叫起来: 




  “是四十和葛吧──我在这等你们半天啦──” 



  “本来竹翠和藤也要来接哩,我说去那么多人打狼啊。” 



  杜柏的说话声就如崖上的清水跌在崖下的石头上,清清爽爽亮在空旷的山脉间。蓝四十从山下爬上来,满脸湿津津的汗水里,透着一些喜悦,到杜柏面前,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回身从包袱里摸出了一包九都产的带嘴的香烟递过去。杜柏笑笑说,是给我捎的呀,蓝四十说九都的人都吸这牌子的烟。杜柏就拆开点了一根吸着,接过蓝四十的行李,悄声悄语道: 




  “再过半月村长就回来。” 



  蓝四十嘭的一愣,把头低下了。 



  杜柏说:“回来你们就合铺儿,竹翠是我亲妹我当她的家。” 



  四十扭头望着路边的庄稼地。 



  杜柏把行李扛到肩上,瞟了一眼蓝四十。 



  “一合铺儿村长就要领着村人去修渠,他不会自己活过了四十不管你,不管我们大伙儿。” 



  就那么平淡随意地说着话,朝村里迈着步。一场大戏的最后一道幕布拉开了,四十就成最最重要的一个角色了。三姓村里各家各户便在不知不觉间锣鼓喧天了,人人都唱生死大戏了。 




  全村人都知道蓝四十从繁闹的都市回来了,可没有谁见她从家里出来过。一连三日,蓝四十没有出过门。蓝家的大门总是那么虚掩着。蓝四十好像从村里彻底消失了。或者她压根还没有从九都回来哩。可她回来了。有人在她回村的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在门口候着她,扫地的一直扫到她门口,从门缝没见她端着尿盆从上房进茅厕,也没见她如几个月前样,一早起来把院落扫一扫,至饭时,至午间,也终是不见她把大门打开来。一日前晌,将近午时,有人敲门进了蓝四十的家,才发现她刚刚从床上睡起来,正穿衣梳洗,把自己收拾得近了几分城里的人。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身上散落一世界,终于就都明了,她是在九都侍奉男人久了,夜里不能睡着,来日白天睡不醒的习惯还未更改过来。于是,村人们就相约着去陪她熬磨光阴,三间上房,坐满了村里男女。孩娃们吃着她带回的小糖,把红绿的糖纸收藏起来,齐整整叠成一打,比谁的多少。大人们则问九都的景况,男人们说九都有没有城门,纸烟多少钱一包,大街上有没有卖麻糖和羊肠汤。女人们问针和顶针是不是和教火院那儿一个价格,有没有绣花线儿卖,或是九都女人的皮鞋跟儿有没有城里女人的鞋跟高。没有人问蓝四十的生意,没有人说一句她侍奉男人的长短。司马家弟兄也都来了。司马鹿坐在墙角吸烟,司马虎在门口不断地问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四十以自己的见解答着村人,最后说到九都的奶奶抱自己的孙子,一月要孩子交几十上百的保姆费时,三姓村的人面面相觑,不可思议。 




  司马虎说:“不会吧?是自己的孙子孙女呀?” 



  蓝四十说:“我住那个院的房东就是,月底儿子不给她交钱,她就把孙子送走,再也不管不看,天天打麻将去。” 



  感叹了一阵城市里的怪异,说他们寿命长的,反不心疼孙子孙女,只心疼钱哩;说三姓村的人,谁都心疼孙子孙女,却没有一个能活到做爷做奶的年龄。又说了一些别的话题,夜便深了,星光月光溶溶,隔着门框朝院里张望,如望一湖水哩,平静得能听见水纹的波动。忽然司马虎又问,听说九都那儿坐过九个朝廷?四十说,反正都说是坐过九个朝廷才叫九都。村人就感叹要能再出一个朝廷该多好,说再出一个朝廷,三姓村人也是天子脚下的人哩,还愁修不通一条水渠?还愁活不过四十?还愁赶集要跑八十里的路?最后就从四十家里散了,走去的脚步如一排船桨打在泥黄的水面,由近至远,慢慢地村子又归了无声无息。四十家的三间上房,两间厢厦,一方院落,又归了平静。直到这一夜,村人们才冷丁发现,四十闭口没谈要和司马蓝合铺之事,这就像到了秋天,庄稼人闭口不谈收成一样使村人感到奇怪,想这怎么会呢?她不是为了和司马蓝过日子才让他活过四十的吗?才去九都做侍奉男人的营生吗?委实叫人难解,来日就有人在村头等着,看四十挑了水桶去了井上,也忙回家挑一副空桶跟去。 




  问:“听说你不再让竹翠和村长分铺啦?” 



  答:“……” 



  问:“啥时候和村长合铺儿?” 



  答:“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样的景况,全村都在等到着司马蓝出院回来,等着一场戏的男女主角同在台上。司马蓝从县医院回来是在开镰割麦的时候,天气爆热得梁上生烟,地上落根火柴,怕就孕着一场火灾。因为天热,几天前的一个喉症,觉得喉咙里干得跟着火一样,又滴水不能咽下,也就索性上吊死了。葬完死人,又有一家牛圈失火,把牛活活烧死在圈里,由杜柏出面履行了村长的责任,各家分了几斤牛肉,又交待各户人家,要守好孩娃,千万不能玩火。说人提前死了本已可惜,再烧死一头牛村里还如何耕地呢?日子还咋过呀? 




  在这一根火柴落地,世界就轰的一声着火的日子里,麦子噼噼啪啪熟了。这也如外面世界一样,麦子是各收自已的。许多年来,三姓村已经学会跟着外面的世界走路,人家把地分了,杜柏去乡政府开了一个会,回来一说,司马蓝摔碎了一个碗,却还是把地分了。分了就不得不在忙季里各自为政,家家都在路边碾出一两间房屋似的一块麦场,自己收打自己的庄稼。这季节你立在梁头,那些小而凌乱的麦场,如东一个西一个亮在梁上的人们的额头。抢收抢种的时候,闲心都已去了,没有人再过问别家事情。蓝四十也暂被人们忘了。连司马蓝从县医院回来,人们也只“哦”一下,怔了一会便都又忙天忙地去了。 




  那是一个上好天气,耙耧山脉到处都黄黄焦焦,十几米的远处,隐约可见日头晒下的一层烟尘在地面滚动。这当儿,鹿、虎和藤用架子车拉着司马蓝轰轰隆隆回到了耙耧山里。三个多月的住院,他人已经瘦得如他的女人竹翠,皮肤在屋子里闷成了浅黄,原来门板似的肩头,也就还余着一架骨头挑着一个白布衫儿。司马鹿扶他上车的时候,他轻得吓了司马鹿一跳。 




  “哥,你瘦成了这样。” 



  “死了一回,人能不瘦?” 



  然他精神极好,塌陷的双眼里有生生的光辉。像三月天的两片阳光草地陷在山窝里边一样。八十里土道上的颠荡,他直端端坐着没有躺下。从十三里河畔上了耙耧梁子,接近村落时候,散落在麦田的三姓村人,如一个个忙在麦地的黑蜂。无论到谁家的田头,他都扯着嗓子高唤:“喂──是藤她叔吧──我出院啦,医生说我最少能活到五十岁,这一回我不把灵隐渠水引到村里我就不是从我娘的两条腿中间出来的。”又见一人,他咳一下嗓子,把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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