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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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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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那个须臾不离身的装着他所有资料的书包走在弄堂里的时候,他很像是一个广场活报剧中的人物。 
走进里委他探头一看,里面正有两个“文攻武卫”和一个红卫兵。里弄干部一个都没有。他们正在吃夜点心:每人两个豆沙馒头。旁边是一副下到一半的象棋,地下是一地烟头。里委办公室本来是一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现在这里平添了一种肃杀之气,钩子上挂着四顶藤帽,藤帽下面是四件雨衣。墙上靠着四根三角刮刀做的长矛。以往居委会总有一种卫生药水的味道,现在这里全部是飞马烟味。余子建的进来让他们吓了一跳。 
“我是革命群众,我来揭发一桩腐化流氓事件。” 
三人中,只有红卫兵眼睛像闪光灯一样闪了一下。这是一个初中生,还在不谙风情的年龄。两个工总司并不起劲,抓流氓是多余的事情。只要过了二点,他们就可以在另一间屋里呼呼大睡。明天就可以拿到四只角子的深夜班津贴。“流氓?什么地方还有流氓?上只角会有什么流氓?”他们嚷。 
余子建很有一点失望,他的革命热情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于是他就说:“我要汇报上去,说你们完全丧失了革命战士应有的立场。” 
“好好好,去去。” 
其中一个瘦瘦的“文攻武卫”将馒头塞进嘴里,胡乱嚼着,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抓起一顶藤帽套在头上,拿了一根长矛,对另一个说:“老刘,你看家。你,”他指指红卫兵,“去开开洋荤吧。” 
三个人走在寂静的弄堂里,瘦瘦的“文攻武卫”毕竟不是军人,他将长矛拖在地上,发出啷啷的响声。余子建很生气,当他向瘦瘦的“文攻武卫”说明自己的方案的时候,那人哼了一声说:“等你将人召集拢来,那两个人已经走了。长矛一根,一根长矛,够了。” 
当余子建打开后门出去的时候,校长正扶着墙挪到了门口。 
他是听到楼上那一声钥匙掉地的声音醒来的。这几个月,校长一直在紧张之中生活,他的觉像淡淡的灯光一样轻,半夜一般要醒来五六次。为此,他的脸色因为神经衰弱经常苍白浮肿。他总是在写检查。现在桌上还有一份检查正写到一半。每当淮海路锣鼓喧天的声音从前弄堂传来的时候,他知道那里一定有红旗招展的游行队伍。他知道,又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又发表了。他就很注意地收听电台广播,他就彻夜拟稿。根据最新的精神写成思想汇报请人送到学校去。他以前是不抽烟的,他的香烟票全给了别人。现在他学会了抽烟。他最寂寞的时光总是在云雾缭绕之中度过的,他这才知道香烟是孤独者的朋友,他很珍惜每一根香烟,所以他的手指已经熏成了咖啡色。他当年的难友,不管是生还是死,一个个全在烟雾之中出来了,他怀念他们。他甚至还在怀念当年审讯他的特务,“怀念狼”。他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只要他们说出事实真相。   
生逢1966 20(4)   
正是楼上那一声金属响声。又让他睡不着了。他明白,他毕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三年前到新疆去的二十四名学生。他树起了数个典型,有优秀成绩但是放弃高考下乡的高三学生,有像汪蓓蓓这样坚决和资产阶级家庭决裂的典型。也有优秀的学生团干部。还有那个“未来的华罗庚”。天花板像电影一样,他们的脸一张张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们曾经红极一时,当年的党报解放日报和团报青年报全登载过他们的事迹。他们歌唱,他们登上列车,他们向他挥手。他们写来的信歌颂边疆。他们确实是自觉自愿去的新疆,而他也真的是在执行教育和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他完全彻底的贯彻无产阶级教育路线,这还有错吗? 
但是,谁都没有感觉到的东西,只有良心会时时提醒。他一直有一点隐痛在胸,教师确实不是诗人,教师也永远做不了诗人。因为这二十四人,可以考上全中国全世界最好的学校。他有什么资格不让他们考试? 
当汪蓓蓓回到上海的时候,他首先是一种恼怒,以为她是败坏了68中赫赫有名的校风。但是当汪蓓蓓在新疆的真实生活一点点展示开来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背上了债。二十四名学生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能再将户口迁回到上海了,大学不会再开门了。现在当他平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任何权力,他这才会后悔,后悔自己那样坚决地代替那些学生选择了去新疆。他甚至想,如果他自己带队到新疆去,那就好了。殊不知后面还有文化革命,他没有挽回的丁点机会。当汪家好婆告诉他蓓蓓要回香港嫁人的时候,他先没有回答。后来,他想到这样聪明美丽的一个女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去香港还能怎样呢?于是他便告诉汪家好婆。还是去了的好。去了说不定还有机会念大学。这样的回答已经背叛了他当年在主席台上高昂调子的动员报告。 
他听到了楼上“笃”的一声。他的中年人已经开始衰退的听力突然有一点恢复了。他听到了赤脚在走路的声音,他听到不真切但是很明白的说话声音。他知道楼上应该有一些特别的事情。前两天,他见到对面楼的陈瑞平曾经走过来,也曾听汪家好婆说,在陈瑞平妈妈住院的时候,汪蓓蓓几乎天天到医院去。教师是天然的心理学家。从青年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校长已经准确推算出楼上正在发生了什么。从教育心理学的角度,教师需要行动。 
他晃动了一下白发苍苍的脑袋,如同一只冬眠的熊,他又伸伸自己那条被老虎凳咬过的腿,他是一个刚刚开始走路的小孩。这些天,他坚持照着《赤脚医生手册》,用手指狠掐穴位,有些效果。现在他要站起来,于是他用一支圆珠笔对着膝盖上下的穴位使劲戳去。几乎要将这几个穴位弄出了血,他才四肢并用从床上下来了。他听见余子建从门口走过。他不敢去喊醒他。他觉得儿子一定在梦游之中。   
生逢1966 20(5)   
校长摸到了五斗橱,摸到了墙,他只能说是能挪步而已。他还担心,在这样深的夜里,最近一年几乎从来没有出过门的他,会不会因为长长的头发和鬼一样苍白的脸色吓着两个孩子?他一步又一步走上了扶梯,在转弯的时刻,他实在不能支持住他无力的双腿,突然跌倒了。他的跌倒弄出了很大的声响,然后他听见了楼上一阵带着颤抖的悉悉声。他站立了起来,用一双威严的眼睛看着楼上。 
这样的眼神久违了,以往在做全校形势报告时,只要他这样威严一扫,大礼堂鸦雀无声。 
后门又是一响,校长听到儿子发疯时候的尖利笑声,接着电筒的光柱照亮了楼梯,楼梯栏杆和顶上挂着的东西化作影子在墙上移动。接着,他看见了一顶晃动着的藤帽,后来又看见了红袖章。一张激动得红成猪肝的孩子脸。 
电筒的光亮像箭一样射来,校长的眼睛眯起来了,瘦瘦的“文攻武卫”用手臂将他挡开,像是赶走一只蟑螂。接着他们上了楼。灯光大作。“文攻武卫”只说了一句:“哈……”蓓蓓的美丽象一颗子弹一下将他击得哑口无言,随后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最兴奋的是余子建,他手舞足蹈,高八度地大喊:“抓起来!抓起来!抓起来!光屁股,搞腐化,流氓,阿飞,拉出去批判,专政!枪毙!枪毙!”他背着手在屋子里大幅度摇晃着肩膀走来走去,很像是一个革命派。 
可是,你能说什么呢?房间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女生。 
这个女生低着头站着,她赤着脚,穿着汗衫,穿着家常短裤。 
那个“文攻武卫”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出发,很敏锐地注意到汪蓓蓓的汗衫被汗水全部弄湿了,短裤中间也是湿的,他很专业地注意到房间里有着一种暧昧的腥气。他很愤怒。如果一个人神色不定,那么这个人一定有事,可是他几乎没有机会当场捉奸定罪。 
“文攻武卫”很不甘心,他和红卫兵拿着长矛到处转悠,连晒台和阳台上都去捅过。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其实,汪蓓蓓家已经四壁空空,只有两只箱子。“文攻”不行,他就举起了手,可是他凭什么可以劈头盖脑对这个女孩“武卫”呢?再加上这个女孩又是绝色的。恋恋不舍的他咽下一口唾沫,转身做了一个结束的手势。 
还是余子建,他打开了所有的电灯。他走到窗口狂喊:“不要脸的男的就在对过,对过90号!我看到的,那个长子。那个打篮球的。他逃走了。他们在第三实验室里,在那个沙发上,两个人一点衣服也没有穿,连裤子都没有穿。他们搞腐化,搞资产阶级修正主义那一套,他们腐败了,他们堕落了。他们要让帝国主义和平演变的梦想实现了。他们是伟大的时代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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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攻武卫感到很没有面子。他已经彻底知道那个人是一个疯子,而他跟随着疯子指引的道路来到了这里。于是他恼羞成怒,大吼一声:“闭嘴!” 
尽管疯子天天晚上都要叫喊,但是今天的喊叫毕竟不一般。这个性饥渴而病态的年代啊!余子建的喊声使弄堂里灯光一片又一片亮起来了,90号又有新的故事了。 
校长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不得不跌跌撞撞让出路来。文攻武卫和红卫兵正在执行革命的任务,他的儿子是一个正在发疯的病人。现在他是一个正在被批斗的人。他几次要想说话,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总有一种力量禁止他开口。 
他也没有力量用自己的手掌狠狠打一下疯子,这个空气动力学专家。 
他站不住了,唯一能做的事情是重新躺在床上。 
谢大姐半夜再次被人喊醒。现在她实在太忙了,以前里委的各委员,在清队中三个因为成份有问题被撤换了,另外几个变很索然。她实际上是一个光杆司令。她穿一件短杉,很艰难地挤进人群。还没有听人将事情描述完,她就变了脸色。他非常沮丧,这条弄堂她不能再了解了。她是解放初期入党的,她也是一个善良的家庭妇女,他喜欢这条弄堂中的每一个孩子。她没有小孩,她将弄堂中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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