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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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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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说,你可以从此关心另外一方了。而这样,他的生命中就有新的胚芽在生长了。不过,他也有了秘密。他走进弄堂,悄悄地看着别人的眼色,你在弄堂中就是永远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可遁形。而现在他之所以没有臭名远扬,是因为弄堂还需要酝酿。 
他从抽斗中拿出“莱卡”,卷上一个上海牌胶卷,――这个是正品,于是坐在朝北的小间痴痴地望着对窗。他并不知道蓓蓓是否和他有同样的心思。他感到自己似乎有一点无耻,不再拿前天的事当成污秽下流。同样他也有了一点宽容,感受到了蓓蓓的感情。汪蓓蓓发现了他,不时抬起头来,将哀怨的眼睛和陈瑞平对那么一下。他们都很小心,他们的位置,都是整间房间后墙的中间,除了对窗,左邻右舍从窗口的任何角度视线都不能射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弄堂中很静,他们魂不守舍,心在怦怦跳着。汪蓓蓓的行李其实已经用不着再整理,她还是在这里整理着。他感到了牵连的互动,而且那个人是一个女生。   
生逢1966 18(4)   
下午,陈瑞平突然被一注水流击中,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见到汪蓓蓓在对过捂住嘴笑,手中拿着一个式样很旧的破皮球。瑞平立刻到自己小时候的玩具箱子里去寻找,他找到了一支用竹管做成的“气枪”,那是解放初期小孩最喜欢的玩物。他立刻在面盆里装满了水,将一页大楷纸泡得湿透。蓓蓓失去了飙水的对象,正在张望,瑞平突然就“啪”的一声,射去了一颗纸弹。蓓蓓吓了一跳,立刻将一个皮球的水全部飙了过来。彼此无声地哈哈大笑之后,汪蓓蓓在一个蛋糕盒子上用铅笔写下了“出门”两个字。他的心思被说中了。陈瑞平立刻明白在这样的事情上,女生永远要比男生聪明得多,他立刻到大房间中寻找了很久,找到了一张月份牌。立刻在背面写上了“外滩”。 
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孩这样默契过,球场上的默契需要成千上万次的配合,而他们从来没有预演过一次就有了全部的心理感应。他们都想要将彼此之间的那种玷污的沉重挽救成为一种并不肮脏的情感。汪蓓蓓就下楼了。十分钟后,他也下了楼。他背着一个军用背包,里面就是莱卡相机。汪蓓蓓见到他,就轻盈地上了一辆12路,于是他徘徊在车站等下一辆,买了六分钱的票。汪蓓蓓在金陵东路外滩回头见到了他,作了一个眼色,又走。外滩当天有很好的阳光,陈瑞平的布鞋踏在地上,也是很烫的。他见到汪蓓蓓穿的蓝色上衣已经湿了很大的一片,就很心疼。他自己一直在烈日下玩球不在乎太阳,他担心她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鼻子又淌血。 
他们先后进入了延安东路轮渡站。船上的人很多,但是很多的眼睛中,没有他们熟识的。他们感到能接近了。他用眼睛寻找着她,她从他的眼神中见到了在酷暑的太阳底下盼望有一点绿茵有一点雨水的渴望。于是,他们渐渐从不同的方向向船尾挪。最后接近了,汪蓓蓓仰头对他一笑,是他从没见过的妩媚。除了红色的横幅和标语旗帜,黄浦江两岸江景寥落,江风带有很闷的淤泥一样的臭味,江水带着上游漂落下来的菜皮和稻草,从渡船两舷流过。船很多年没有油漆了吧,斑驳陆离。当年人们穿着很旧的衣服,渡船的人骑的自行车也是旧的。渡船的轮机发出如同病人一样呻吟。美丽是一种能穿透物体的发光体,蓓蓓戴着眼镜,但是她的两只眸子是很亮的,女孩那件很浅的蓝布衬衫是特意换上的,和其他人的衬衣不一样,这件是收了腰身的。她胸口的毛主席像章不是金属的而是瓷器的质地,白底上的毛主席正是年轻潇洒“峥嵘岁月稠”的时代。已经褪了颜色的平纹布长裤和旧的搭攀布鞋全掩盖不住她的美丽。蓓蓓裸露在外面的脸蛋和手臂,在阳光之下白得耀眼。陈瑞平看到有几个人在偷偷瞧着罗,其中有相貌堂堂的成人,有带着红卫兵袖章的学生。瑞平现在可以和很多人一样看着罗,美丽是一种现实更是一种感觉,他知道在一路过来见到的所有女孩,全都比不过汪蓓蓓。他很喜欢这样,他是这里唯一和蓓蓓有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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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公园很僻静,没有人想到三十年后会有林立的高楼和汹涌的人流。 
公园门口只有两个人,一个女的卖门票,一个男的看门。蓓蓓和瑞平好奇地看了看这两个人。感觉他们似乎是那种“白头说玄宗”的寂寞人物。罗和陈一起买了门票,并肩走了进去。 
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地落叶,很久没有人扫了。走进去,像进了一个古院落。一个很破败的地方。当年这里居民不多,公园几乎没有什么特点,几乎没有招徕游人的地方。这里没有水池,没有巨大的花圃,没有动物园,沿江一带又没有好好布置,冷落也是在情理之中。树很多,已经到了绿色溢出了叶片时候,知了成了群在势无忌惮地聒噪,这也正是他们所企盼的那种喧闹中的幽静。他们漫无目的地闲逛,实际上是有目的的寻找。他们走到儿童公园,两个人再也不愿分开了,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分开是很残酷的。蓓蓓拿下了眼镜,这是一个没有预约的信号。他们战战兢兢将两只手互相牵着,继而抱在一起了。这似乎舒缓了两个人惶恐,给他们增加了胆量。 
“其实我今天是要对你说对不起的。”蓓蓓的脸红了一阵,“那天晚上我是故意的。我把你拖下水了。” 
“我想你是不用说了。应该是我来说对不起。我到底是男的。” 
“是我自己。” 
“我知道要说也已经晚了。”过了一回,蓓蓓又说:“谢谢你。” 
“你要谢些什么啊?” 
“因为你也说了对不起。” 
这样的对话之后,瑞平的情绪就好了起来。“给你照几张照片吧?刚才在渡船上很多人都在看你呢。” 
“好的,你的照片一直是拍得很好看的。”蓓蓓说。 
瑞平初学照相的时候,还是在小学里,一个小孩胸口有着一个小小的照相机是很令人羡慕的。他经常拍妈妈。他感到女性进照片总比男性好看。他让蓓蓓摆了几个姿势。这里风光其实是一点也没有,黄浦江正在退潮,比黄水更丑陋的是江岸裸露的黑色的淤泥,还有散落在淤泥上的断砖烂瓦。他们不能下去走上一走。只是外滩百年不变的背景有一点纪念意义。蓓蓓的脸总带着戚戚的神色,拍照的人是看得出来的。瑞平有点不忍,就叫蓓蓓笑一笑。 
蓓蓓笑了。瑞平就说:“你总还是好的,比起另外那些还在新疆的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好是好,总比不上留在上海的人。” 
“你现在不是也在上海吗?” 
“我的户口又在哪里?户口簿已经收了上去。证明已经开给了我。我一个人活不下去。”汪蓓蓓的眼泪奔涌而出。陈瑞平从短裤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绢,一看是好几天没有洗了。就笨拙的动手要想用手指抹去汪蓓蓓的眼泪。只是粗大的手指与细致如磁器一样的脸反差太大,他立时手足无措。   
生逢1966 18(6)   
蓓蓓继续流着泪,“你不知道。我现在很担心很担心,有一种预感,总觉得会出什么事情。瑞平,我们这两天就不要再见面了,不过刚才我就是做不到。” 
瑞平说:“我也想过要这样的。不过我也没有做到。”他没有话好说了,只是偷偷看着蓓蓓的脸色,希望她不要发怒。放下水壶,蓓蓓两只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瑞平看:“瑞平,你对你妈说话的那个晚上,我简直不认识了你,你一向是那么温和,那么待人好的,你一点也没有对人的恶意,我不相信你是在对你的妈妈说话。后来,我才一点点了解了你,你是在用一种革命的样子说话。所以那不是你。” 
瑞平就表白:“那就是我,就是我。我应该招人恨。首先我的父母在地底下就要恨我。我自己也在恨我自己。我是那么傻啊。” 
汪蓓蓓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人,就是太认真,做什么事情全部像是在课堂中回答问题一样。以后记住,认真也会憨的。你对你妈,就是太认真了。现在没有必要这样认真了。” 
陈瑞平看她笑了,自己也笑了。他们两个人就渐渐将脸贴近了。 
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咳嗽了一声。两个人很吃了一惊,这就是公园那个收票的男人。他穿一件蓝格子的土布衣服,胸口上有一个很大的毛主席像章。脸上黑黑的,手臂上套了一只红色的袖章。原来他一直跟着他们,并且他容忍了他们刚才的亲热。他咳嗽了之后就将眼光看着天上,似乎在看银杏树的顶端有什么鸟在叫。 
他用道地的浦东话说:“年纪这样小香面孔勿好的。”随后就往回走了。 
两个人于是也尾随着他走了,走出了他的公园。那个卖票的女人正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们看。 
这才注意到门口不远有一张告示,上面写着: 
最高指示 
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最近,本兵团了解到不少流氓阿飞利用浦东公园地处偏僻地段,游园的革命群众较少,以为有机可趁。在公园内进行种种流氓活动。还有不少未成年的中学生在园内非法恋爱。是可忍熟不可忍! 
本兵团特此警告,革命群众今后发现上述情况,一律扭送到本兵团团部处理。本兵团也要加强巡逻,严厉打击一切流氓阿飞。 
上体司搏斗兵团黄浦分团 
一九六七年八月三十日 
陈瑞平一眼就看出了“熟不可忍”应该是“孰不可忍”,再看一眼就有了后怕,背后就冒出了汗。这个“搏斗兵团”的厉害他是知道的。这个看门的男人显然是善意的提醒。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脸上的忧郁还是他们的年轻和清纯使那位看门人心软了?还是因为看门人身边有一个乡下女人在卖票?上海乡下女人心是很软的。   
生逢1966 18(7)   
他们平平安安离开了公园。 
然而,瑞平的心并不再平安。以前他看到搏斗兵团的告示从来没有害怕过,现在他要问自己了:“我们还是正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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