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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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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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那些曾经有过的平静日子离开他非常非常的遥远。爸爸是怎样下的决定已经不需要知道了,一个人的生命已经没有了。他可以缺席批判会了,即使批判会是面对着他的尸体,他的幽魂也可以不参加。 
不过,当屈辱没有时,希望也没有了。他确实很脆。 
瑞平想到这里,眼前就黑了。像是一部电影放完了,他就这样睡着了。 
妈妈第二天就上班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请假。 
爸爸自杀死去的事情最后还是传到了每一条小弄堂全部知道。不过,妈妈依然那样很平静的走进走出。妈妈开始骗人家是腿摔断了的说法其实一开始人家就没有相信。但是妈妈就是要这样说,在石库门弄堂里,假话说了就说了。 
后来在隔壁的康绥公寓有一个人早上六点从楼顶上跳下来,弄堂中人的注意点就转移了。妈妈和瑞平就不是人们关注的中心了。只有亭子间嫂嫂和绍兴老太一直在弄堂里打听,为什么陈家还没有扫地出门。她们还在念着陈家被封了的房子。 
有一天,里委会主任谢湘云来到家中,他们是要妈妈签字的。爸爸的死亡报告已经出来,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签了字。 
“瑞平也已经长大了。”谢主任像谈家常一样说,“你们可以和那个陈宝栋划清界线。” 
“自然。”妈妈说。“谢主任,我也有一句话要对你说,瑞平其实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他是宝栋弟弟的儿子。他的爸爸妈妈在萧山。宝栋的弟弟是一个小学教师,成分没有问题。瑞平的哥哥还当了兵。” 
谢主任很惊讶地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瑞平,说:“你们还是长得很像的么。” 
谢主任走了之后,家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因为妈妈哭了。无声的哭是一种很可怕的悲伤。那种没有声音的抽泣,泪水如同决了堤一样迸流。嘴张得很大很大。很久没有闭上。大哭无声,长哭无声。妈妈的肺部因为悲伤而不断地抽动,她不是在哭而是在透气,不断的透气。 
妈妈边透气边在说话:“共产党以前待你的爹太好了,太好了,夏副区长太好了,他实在是太好了……” 
瑞平说:“妈妈你不能哭。你这样哭,是为一个自绝于人民的反动派哭泣。”   
生逢1966 6(7)   
妈妈不知不觉就停住了她的哭泣。 
“妈妈,你说我不是你们生的,这是不是真的?” 
“我是骗骗谢主任的。” 
瑞平知道妈妈前后的两句话中必然有一句谎话,石库门的惯性使她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他从妈妈苍白的脸色知道了妈妈永远无法弥补的后悔。他一夜合着眼却没有睡着,天将亮的时候,他的脸隐约觉察了一丝呼吸,那呼吸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暖暖的气息。他恍恍惚惚地把眼睛睁开,突然就见到了妈妈脸部的一个超大特写。 
在淡淡的曙光中,妈妈坐在一张小凳上,一动不动,满是红丝的眼珠瞪得凸出,一眨不眨凑近着凝视他的脸。 
“妈妈!” 
“瑞平。” 
他没有读懂妈妈的眼神,妈妈却知道了他的惊惶。妈妈就说:“我不过是看看你,看一看……你。”   
生逢1966 7(1)   
当瑞平下午一点多从萧山站出来的时候,觉得乘火车真是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情。上海到萧山,地图上只有短短的一截,火车要跑这样长久。6个小时里,除了在嘉兴买了两只粽子当午饭,他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座位。宁波车历来是南方火车中最脏的,行李架上几乎没有什么空的地方,天知道宁波人家中还有什么更多的口袋、篮子、包和扁担,他们连拖鼻涕小孩也一起带上。满地的瓜皮,还有瓜子皮,花生壳。他们大声说话,男男女女开很黄色的玩笑。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很年轻的女的撩开了汗衫就给孩子喂奶,她把两只奶头都露出来了,一点也不想避开别人的眼睛。孩子的嘴唇吧嗒吧嗒地响着,一个车厢的男人全部将眼睛盯着她的鼓鼓的奶头。瑞平就很知趣地转过头去。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个学生真是小人,没有看见过。”车厢里就有一阵很集体的大笑。连那个正在喂奶的少妇也在吃吃地笑。瑞平就只好将自己的面孔朝着外面。外面其实很热,万里无云。飘动的只有窗帘,那时的列车车厢的窗帘是很深的墨绿色,上面很多的油腻。风卷着这样的脏布不断拍着他的脸。几个男人就在拥挤的人群之间一次次的踩着厚厚的果皮走来走去,为的是泡开水和小便。他们走过这里,特意放慢脚步,忘不了往那个喂奶女人的奶头瞥上一眼。 
其实瑞平心里比火车车厢还乱。他向妈妈要了地址,而且向妈妈要了十元钱,说是要去萧山。 
他只知道,从那些发黄的照片上看到的叔叔,婶婶,原来是要叫爸爸妈妈。堂哥堂姐原来是同胞所生。 
妈妈没有犹豫就把一张十元的钞票放在桌子上。然后妈妈说:“淮海路上买一点东西去。萧山连杏仁酥也是贼硬的,牙齿也要扳落。”妈妈又拿出了五元钱和一斤粮票,让瑞平买一只奶油蛋糕,和两斤什锦糖。 
那一天的早上起来,瑞平吃泡饭的时候。妈妈就说,你回来的时候带一点霉干菜,萧山人叫“刀笃菜”的,还有那种装在甏里的罗卜干。“去一次也好。你以前没有听你的反动爸爸说过,萧山还有一箱古画。” 
“听说过。不是说只有一张画是最好的,是八大山人画的鹰吗?” 
“有二百幅画。”妈妈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文化革命还要多少日子,如果以后我们还是这样的过日子,说不定还要弄一点画出来卖卖。” 
“画很值钱吗?” 
妈妈长叹了一口气:“今天还有什么东西是值钱的呢?” 
妈妈从里屋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张图,她画了车站,画了一条河,河转了一个弯,妈妈又画了一座桥。笔尖在桥边点了一点。“记得,就是沿着河走。第一座桥上桥就见到了房子。这个地方就叫做桥、下、达。”   
生逢1966 7(2)   
妈妈说到这里就迟疑了下来,看着瑞平,然后就闭上了眼睛。瑞平忽然感到,他们都有一种东西叫本能,就如他不由自主要想到萧山去,妈妈一定会不由自主说出一些特别的话来。只要他再等一会。 
果然妈妈说了:“你可以不要回来了。” 
“总是要回来的。学校还在上海。” 
“当然,你没有说我还在上海。你有了自己的父母。你就可以把我忘记了。” 
“我只是要去看一看。” 
“是的,你是应该去看一看。本来我们就应该早就告诉你。你不是亲生的。你小时候曾经讲过,你最好有一个哥哥,那样你被人欺负的时候就有人替你出头。现在你不但有了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 
“他们我只有见过照片,还没有印象。” 
“这要什么印象?你真不知道血缘是怎么一回事。远隔千山万水,知道了面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的魂就管不住你了。” 
瑞平就沉默了。于是他就低着头往门外走。他不知道是自己不对了还是妈妈不对了。 
“一只狗一只猫全都能养得家了,还是树衡哥哥说得对,只有别人的小孩是养不家的。”妈妈讪讪地低声说,然后再抬高了音调:“如果你回来,你也可以叫我大妈妈的,大妈妈就是――伯母。” 
瑞平的背影在门口颤栗了一下,他知道妈妈从来不是这样尖刻地对他说话的。他的心被什么咬着,痛得很。这一定是一种双头的怪物,在咬了妈妈的同时,也咬了自己。他回过头来,妈妈最后的一句话是:“萧山其实没有什么意思的,萧山!” 
妈妈现在一定在流泪。因为不知不觉,他自己的泪水流下来了,他悄悄地将泪水擦干。那个小媳妇将衣襟放下的时候,转头很好奇地看着瑞平。瑞平有一点不好意思,他毕竟也看到了人家赤裸的乳房。 
那时的萧山站还是一个很破落的小院子。破败的库房外,零乱的煤堆和木头比比皆是,买票的窗口贼小,像是食堂里卖饭的洞。他见到大多数人全在往东走,于是也随人走去,过了桥。左面是那条和路平行的小河,河水是暗暗的绿色,像是有许多的藻类在进行光合作用。有一条蜿蜒的细细的黑线漂浮在水上,那是风吹下去细小的煤粒。还有运煤的破旧的船,虽然是南方最漂亮的夏末,河却变得丑陋了。河的对面有很多的破旧的房子,这些房子用陈旧的木板当作外墙,现出江南水乡的风味。不过风吹雨打,木墙已经发灰。上海人一般不会将女人的短裤晒在窗口。这里的人少禁忌,在屋檐下面一条铅丝,女人的短裤也和房里人的眉眼一样高。另一面是山,山边有一排小屋,墙上石灰脱落,青苔一片。和这样的陈旧灰暗不同的是,标语连绵不绝,红色标语纸鲜艳得要滴出血来。   
生逢1966 7(3)   
当他跨过一座陈旧的水泥桥,面对着一幢白墙黑瓦的大院子。才知道家到了。这个院子里发生的故事,是瑞平小时候的童话。听爸爸妈妈说这幢房子的时候,看得到他们眸子里都放得出光来。这个院子虽然有三进,其实不大。绝高的院墙上,石灰已经脱落了,斑斑迹迹,这儿那儿露出横竖的青砖。砖缝中有草在摇曳。左右夹弄仅两尺宽,墙的下半部分几乎全是青色的苔藓。 
没有雕梁画栋,浅浅地,在廊沿上有一点浮雕的痕迹,草草的,不很精致。门窗也是那种灰色的陈旧,也是那种木筋全部风化得凸出来的苍老。爸爸有一回很在意地说过,院里全部是用的柿油漆过的。不过现在是一点也看不出来。门和窗的开闭没有见到铜或者铁的铰链,只有吱吱扭扭的木的窗枢。窗户已经全部换上了玻璃,不过全部是灰扑扑的,没有一扇窗被擦得明晃晃的。屋顶是简单的筒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屋脊都有点起伏,看样子主梁经受不了岁月和瓦片的双重压迫。堂屋里已经住了好几家人,没有妈妈常说起,又被阿Q惦记的值钱的宣德香炉,也没有阴森森叫小孩害怕的老太爷的遗像。地下的青石板已经被人起走了,只是一地的黄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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