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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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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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她们每个人。
 在另一轮梦里,她总是被推向死亡。一次,她在死亡的暗夜里吓得尖叫起来,被他晚醒,便给他讲了这个梦:〃有一个很大的室内游泳池,我们有大约二十个人,都是女人,都光着身子,被逼迫着绕池行走。房顶上接着一个篮子,里面站着个男人,戴了顶宽边帽子,遮着脸。我可看清了,那就是你。你不停地指手划脚,冲着我们叫。我们边走还得边唱歌,边唱还得边下跪。要是有谁跪得不好,你就用手枪朝她射击。她就会倒在水里死去。这样,大家只得唱得更响也笑得更响。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一发现岔子就开枪。池里漂满了死人。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力气下跪了,这一次,你就会向我开枪了!〃
 在第三轮梦中,她死了。
 她躺在一个象家具搬运车一般大的灵柩车里,身边都是死了的女人。她们人太多,使得车后门都无法关上,几条腿悬在车外。
 〃我没有死!〃特丽莎叫道〃我还有感觉!〃
 〃我们也有。〃那些死人笑了。
 她们笑着,使特丽莎想起了一些活人的笑。那些活着的女人过去常常告诉她,她总有一天也会牙齿脱落,卵巢萎缩,脸生皱纹,这是完全正常的,她们早已这样啦。正是以这种开心的大笑,她们对她说,她死了,千真万确。
 突然她感到内急,叫道:〃你看,我要撤尿了,这证明我没死!〃
 可她们只是又笑开来:〃要撤尿也完全正常!〃她们说:〃好久好久,你还会有这种感觉的。砍掉了手臂的人,也会总觉得手臂还在那里哩。我们实在已没有一滴尿了,可总会觉得要撤。〃
 特丽莎在床上靠着托马斯缩成一团:〃她们用那种神气跟我说话,象老朋友,象永远是我的熟人。一想到永远和她们呆在一起,我就害怕。〃
 9
 所有从拉丁文派生出来的语言里,〃同情〃一词,都是由一个意为〃共同〃的前缀()和一个意为〃苦难〃的词根(pasSio)结合组成(共苦)。而在其它语言中,象捷文、波兰文、德文与瑞典文中,这个词是由一个相类似的前缀和一个意为〃感情〃的词根组合而成(同感)。比如捷文,son…cit;波兰文,wSp'ox…Czucies德文,mit…gefUhI;瑞典文,med。
 从拉丁文派生的〃同情(共苦)〃一词的意思是,我们不能看到别人受难而无动于衷;或者我们要给那些受难的人以安慰。另一个近似的词是〃可怜〃(法文,pitiez意大利文,等等),意味着对受苦难者的一种恩赐态度。〃可怜一个女人〃,意味着我们比她优越,所以我们要降低自己的身分俯就于她。这就是为什么〃同情(共苦)〃这个词总是引起怀疑,它表明其对象是低一等的人,这是一种与爱情不甚相干的二流感情。出于这种同情去爱一个人,意昧着不是真正的爱。
 而在那些同词根〃感情〃而非〃苦难〃组成〃同情〃一词的语言中,这个词也有近似的用法,但很难说这词表明一种坏或低一级的感情。词源学给这个词暗示了另一种解释,给了它更广泛的含义:有同情心(同感),意思就是不仅仅能与苦难的人生活在一起,还要去体会他的任何情感欢乐,焦急,幸福,痛楚。于是乎这种同情表明了一种最强烈的感情想象力和心灵感应力,在感情的等级上,它至高无上。
 在特丽莎向托马斯道出自己针刺手指的梦的同时,她不甚理智地暴露了自己曾搜过对方的抽屉。如果特丽莎是另外一个女人,托马斯再也不会与她说话了。特丽莎明白这一点,说:〃把我赶走吧!〃与之相反,他抓住了她的手,吻她的指尖。因为那一刻他自己也感到指尖痛,如同她的指尖神经直接连通着他的大脑。
 隐私是神圣的,装有个人信件的抽屉是不能被打开的。任何不曾得助于同情(同感)魔力的人,都会冷冷地责备特丽莎的行为。可是,同情是托马斯的命运(或祸根),他觉出自己跪在打开的抽屉前,无法使自己的眼光从萨宾娜的信上移开。他理解特丽莎了,不仅仅是他不能对特丽莎发火,而且更加爱她。
 10
 她的仪态越来越惶乱不宁。自从她发现他的不忠以后又过了两年,情况越来越糟,毫无出路。
 他真的不能抛弃他的性友谊吗?他能够,可那会使他内心分裂,他无力控制自己不去品味其他女人,也看不出有这种必要。他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他的战绩并没有威胁特丽莎,那么为什么要断绝这种友谊呢?在他眼里,这与克制自己不去踢足球差不多。
 可这事儿仍算一件乐事吗?他去与别的娘们儿幽会,总是发现对方索然寡味,决意再不见她。眼前老浮现出特丽莎的形象,唯一能使自己忘掉她的办法就是很快使自己喝醉。自他遇见特丽莎以来,他不喝醉就无法同其他女人做爱!可他呼出的酒气对特丽莎来说又是他不忠的确证。
 他陷入了一个怪圈:去见情妇吧,觉得她们乏味;一天没见,又回头急急地打电话与她们联系。
 给她最多舒坦的还是萨宾娜。他知道她为人谨慎,不会把他们的幽会向外泄露。她的画室迎接着他,如一件珍贵的旧物,使他联想起过去悠哉游哉的单身汉日子。
 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了多大的变化:现在,他害怕回家太迟,因为特丽莎在等她。这一天,他与萨宾娜交合,萨宾娜注意到他瞥了一下手表,想尽快了事。
 她裸着身子,懒懒地走过画室,在画架上一幅没画完的画前停了下来,斜着眼看他穿衣服。
 他穿戴完毕只剩下一只光光的脚,环顾周围,又四肢落地钻到桌子下去继续寻找。
 〃看来,你都变成我所有作品的主题了,〃她说:〃两个世界的拼合,双重暴光。真难相信,穿过浪子托马斯的形体,居然有浪漫情人的面孔。或者这样说吧,从一个老想着特丽莎的特里斯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世界,被浪子贩卖了的世界。〃
 托马斯直起腰来,迷惑不解地听着萨宾娜的话。
 〃你在找什么?〃她说。
 〃一只袜子。〃
 她和他一起把房子找了个遍,他又一次爬到桌子下面去。
 〃你的袜子哪儿也找不到了,〃萨宾娜说,〃你一定来的时候就没有穿。〃
 〃怎么能不穿袜子来?〃托马斯叫道,看看手表,〃我会穿着一只袜子到这里来吗?你说?〃
 〃没错,你近来一直丢三拉四的,总是急匆匆要去什么地方,总是看手表。要是你忘了穿一只袜子什么的,我一点几也不惊讶。〃
 他把赤脚往鞋里套,萨宾娜又说:〃外边凉着哩,我借你一只袜子吧。〃
 她递给他一只白色的时鬃宽口长袜。
 他完全知道,对方瞥见了自已做爱时的看表动作,一定是她把袜子藏在什么地方以作报复。外面的确很冷,他别无选择,只得接受她的赐予,就这样回家去,一只脚穿着短袜,另一只脚套着那只宽口的长袜,袜口直卷到脚踝。
 他陷入了困境:在情人们眼中,他对特丽莎的爱使他蒙受恶名,而在特丽莎眼中,他与那些情人们的风流韵事,使他蒙受耻辱。
 11
 为了减轻特丽莎的痛苦,他娶了她,还送给她一只小狗(他们终于退掉了她那间经常空着的房子)。
 小狗是他某位同事一条圣伯纳德种狗生的,公狗则是邻居的一条德国种牧羊狗。没有人要这些杂种小狗,同事又不愿杀掉它们。
 托马斯看着这些小狗,知道如果他不要的话,它们只有死。他感到自己就象一个共和国的总统站在四个死囚面前,仅有权利赦免其中一个。最后,他选了一条母狗。狗的体形如德国牧羊公狗,头则属于它的圣伯纳德母亲。他把它带回家交给特丽莎,她把它抱起来贴在胸前,那狗当即撤了她一身尿。
 随后,他们设法给它取个名字。托马斯要让狗名清楚地表明狗的主人是特丽莎。他想到她到布拉格来时腋下夹着那本书,建议让狗名叫〃托尔斯秦〃。
 〃它不能叫托尔斯泰,〃特丽莎说,〃它是个女孩子,就叫它安娜。卡列尼娜吧,怎么样?〃
 〃它不能叫安娜。卡列尼娜,〃托马斯说,〃女人不可能有它那么滑稽的脸,它太象卡列宁,对,安娜的丈夫,正是我经常想象中的样子。〃
 〃叫卡列宁不会影响她的性机能吗?〃
 〃完全可能,〃托马斯说,〃一条母狗有公狗的名字,被人们叫得多了,可能会发展同性恋趋向。〃
 太奇怪了,托马斯的话果然言中。虽然母狗们一般更衷情于男主人而不是女主人,但卡列宁是例外,决心与特丽莎相好。托马斯为此而感谢它,总是敲敲那小狗的头:〃干得好,卡列宁!我当初要你就为了这个。我不能安顿好她,你可一定得帮我。〃
 然而,即便有了卡列宁的帮助,托马斯仍然不能使她快活。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是几年之后,大约在俄国坦克攻占他的祖国后的第十天。这是1968中8月,托马斯接到白天从苏黎世一所医院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一位院长,一位内科大夫,在一次国际性的会议上曾与托马斯结下了友谊。他为托马斯担心,坚持让他去那儿工作。
 12
 因为特丽莎的缘故,托马斯想也没想便谢绝了瑞士那位院长的邀请。他估计她不会愿意离开这儿。在占领的头一周里,她沉浸在一种类似快乐的状态之中,带着照相机在街上转游,然后把一些胶卷交给外国记者们,事实上是记者们抢着要。有一次,她做得太过火,竟然给一位俄国军官来了一个近镜头:冲着一群老百姓举起左轮手枪。她被捕了,在占领军指挥部里过了一夜。他们还威胁着要枪毙她。可他们刚一放走她,她又带着照相机回到了大街上。
 正因为如此,占领后的第十天,托马斯对她的回答感到惊讶。当时她说:〃你为什么不想去瑞士?〃
 〃我为什么要去?〃
 〃他们会给你吃苦头的。〃
 〃他们会给每个人吃苦头,〃托马斯挥了挥手。〃你呢?你能住在国外吗?〃
 〃为什么不能?〃
 〃你一直在外面冒死救国,这会儿说到离开,又这样无所谓?〃
 〃现在杜布切克回来了,情况变了。〃特丽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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