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亦舒(短篇集)- 第6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桂明对传言一笑置之。
  等暑假完毕,施小萍彷佛已似没事人一样了。
  至少,表面上与没事人一样,而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面子上做得好,已经不
简单。
桂明心安理得的回英。
胡匡问妻子:『他俩之间,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手上拿着一本刊物,封面正是施小萍与他儿子。
胡太太却丝毫不担心,『他们一直像姐弟。』
『会不会有暧昧?』
『你倒想,』胡太太大笑,『凭什麽,人家男朋友全是什麽样身份的人!』
『这倒是真的。』
『放心,施小萍不会如此糊涂。』
『说得对。』
『她同他谈得来是真的。』
『你说奇不奇怪。』
『她历尽沧桑,自然懂得欣赏真纯的友谊。』
『对了,施小萍究竟什麽出身?』
『她很少提起,彷佛是人家的养女……』
  桂明听不到这些,即使听到,也不会在乎。
  他毕业那年,父母没来参观毕业礼,施小萍却来了。
  她比起她自己的全盛时代,姿色已经差很远,可是不知底细的人看到她,仍然百份
百惊艳。
  她帮桂明拍照。
  在校园小息时她问:『有女朋友没有?』
  桂明英笑,『大丈夫何患无妻。』
  她却说:『我秋季将嫁到新加坡。』
  『啊。』
  『突然吧?』
  『还好,恭喜你。』
  『从此息影。』
  『那人对你好就可以。』
  『他愿意与我平分财产。』
『呵那就很爱你了,不过,需签署合约。』
『都已签好作实。』
桂明点点头,防人之心不可无,吃次亏学次乖。
『送我回酒店吧。』
在车上她在後座打盹。
自倒後镜看去,桂明忽然又看见雪白毛茸茸一堆,像煞一只狐狸在後座蜷伏。
他转头一看,却只看到睡梦中带笑的施小萍。
又眼花了,他想。
这次分手,她作归家娘,而他,将踏入社会拚搏。
含笑
作者:亦舒
    她不会讲意大利文。
    她会说:“早安。”“晚安。”“花。”“玫瑰。”“冰淇淋。”
    没有了。
    呵,想起来了,她还会说:“米盖安基罗。”“庇爱他。”“拉菲尔。”“鲍蒂昔
里。”“乌菲兹。”她甚至不会用意大利文叫咖啡喝,可怜的女孩子。
    但是她是这么美丽。长的黑头发,垂至腰际,皱曲的,飘拂在她的脸边,棕色的肤
色,圆而大的眼睛,美丽的胸脯,显露在T恤下,她看上去非常的意大利式,但她是中
国人。不会说英文,不会说意文,只会法文与中文,她在苏黎世读书。她的德文也不好。
    我在乌菲兹美术馆见到她的。她真脏,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因是七月,她
穿牛仔裤,有臭味,一件颜色暖昧的T恤,头发被汗黏成一堆,她在吃面包。穿凉鞋的
脚很脏,可能走了很远的路。
    她不会说意文,问路只拿着一张地图,一直问:“乌菲兹,乌菲兹。”像个小白痴。
我跟在她身后。路人一直把她领到乌菲兹,她把学生证拿出来,但是意大利是穷国家,
从麦迪西家族后就什么都得收钱,她付了里拉买入场券。
    我跟在她身后。
    进了电梯,她说:“鲍蒂昔里。”
    开电梯的人点点头。
    我忽然之间爱上了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八百哩远跑到意大利,到了翡冷翠,
不去卖时装、哺士卡、手皮包,走那么一大段路,到乌菲兹来,只会说一个字:“鲍蒂
昔里。”为了看一张画。
    我跟在她身后。
    开电梯的人把她带到四楼。她握紧着拳头,很紧张的奔出大理石走廊,拉住人问:
“鲍蒂昔里!”人家微笑,指点她路。乌菲兹太太,走十天十夜也看不遍。她是一个聪
明的女孩子,决定只来看鲍蒂昔里。
    我跟在她身后。
    她一直奔,奔过那些走廊。意大利是艺术之都,共有几百万件艺术品,他们自己也
数不清楚,最好的都放在梵蒂冈,但是梵蒂冈独立了,不算意大利,所以还是来翡冷翠。
    昨天我才去看了大卫像。看了三个钟头,心头有一种哀伤。觉得米开朗基罗才配为
人,我算是什么?蝼蚁。
    这个女孩子并没有看别的艺术品,她直走到放鲍蒂昔里的房间去,一到了那房间,
见到了“维纳斯出世”,她就呆住了,是那种真正震惊,仿佛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仿佛
看到了鸡蛋大的钻石,她完全呆住在那张画前。
    意大利的美术馆是全世界最蹩脚的,并没有气温调节,大热的天,她的头发几乎会
滴出汗来,她的T恤全湿。我觉得她与维纳斯出世的时候有一种同样的美,一种以惊讶
的态度看世界的天真。
    维纳斯出世这幅画是没有办法复制的,我看过多少复制品,都不会像真的。太美了。
维纳斯的金发边沿上闪着金光,她那独有鲍蒂昔里的鹅蛋脸,大而郁气的眼睛,小而下
垂的嘴唇,那只下巴微微的下坠,踏在一只扇贝上,赤足是完美的。
    颜色有一种阴沉,沉得跟天津地毡一样。今天是这个颜色,过三千年也还是这个颜
色,这就是无法复制的道理。扇贝上的金边我从来没有在画册上看见过。
    她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
    我觉得很奇怪。
    我不会为一张画而哭,永远不会,除非那张画使我想起一件事,一个人。
    她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她用手擦去了眼泪。
    她转过头,看左方的《春天》。但是没有多久,她低下头,坐在画前。我坐在她身
后,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也许她被人盯梢盯惯了,根本觉得无所谓。我坐在她身
后,拉了拉她的发梢,她马上觉得了,转过头来。
    我向她笑笑。
    她也向我笑笑。她是那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说:“美丽的画。”
    她点点头。她犹疑了一下,然后开口跟我说话。
    她说:“很久之前,有一个人,说我的脸,像鲍蒂昔里的维纳斯。他当然是骗我的,
可是我听着很乐意,你知道,女人就是这样子。”她又笑了笑。
    “他没有骗你,你真的有一张鲍蒂昔里的脸。”我说。
    在外国,只要碰到本国的人,随时可以谈很深入的话。
    她说:“他走了。”
    我点点头。
    她说:“我希望他找到一个毕加索脸的女人,三个鼻子。”
    我笑,“也许他找到的是粉红时期的女人。”
    她也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含笑。”
    “好名字!”
    “像广东娘姨的名字。”她说。
    我重复一次:“好名字。”
    “我回来再看一次这幅画。其实是划不来的,你明白。可是……我只是一个女人。”
    “只要你认为值得,那就值得,”我说,“这幅画可以看一千次,你看维纳斯,随
时便会踏出来似的。我一直没想到这张画会有这么大。”
    她说:“可是我现在大了,真奇怪,三年前的喜悦完全没有了,这么远来到翡冷翠,
不过是看一张画。不看这画,又有什么损失呢?我可以去买一大堆皮鞋、手袋、时装。
我是老了。”
    “我觉得是值得的,永远值得的,皮鞋,要多少有多少。”我说,“但是画……除
了我自己之外,我最爱画了。”
    她笑,“你没有女朋友?”
    “没有。”
    “父母兄弟?”
    “他们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我说。
    她说:“你其实并不喜欢意大利是不是?”
    我摇头。不,我不喜欢意大利。正如我觉得一天吃三顿饭是多余的事,但是这是一
个必到的地方,正如人必须要吃饭一样,所以我来了又来,来了又来。
    我喜欢巴黎,但是三年前的巴黎跟现在的巴黎完全不一样,我想我也老了,巴黎是
一个这样的地方:腰缠十万贯,骑鹤上巴黎。我又没十万贯。十万贯贬值到今天,还值
多少,恐怕也是一个疑问。
    我轻轻的问她:“你看完这画了没有?”
    她点点头。
    “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我间,“那边还有米开朗基罗,要不要看?”
    “我已经看过了,三年前看的。”她说,“现在不要看了。其实我只喜欢八大山
人。”她笑。那种笑意似有似无,一种礼貌的笑,一种无可奈何的笑。忽然她指着那张
画说:“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微笑,“一点也不休,你懂得太多了,你应该去买几双意大利皮鞋,买几幅便宜
的复制品,随便兜个圈子,或是在旅馆好好睡一觉,三天之后,回家跟朋友说:我去过
意大利了。”
    她与我走出乌菲兹。这时候是炎热的下午,一切店铺都关了门。我们逐家小冰店探
望着,终于看到了我们要吃的东西,她轻轻的说:“芝拉多。”我很奇怪,我扯住了她
的头发,我说:“你会意文。”
    我们坐下来,叫了冰淇淋加水果。一大盆,拼命的吃,意大利是一个风行黄疽病的
国家,但是此刻也顾不得了。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吃得那么凶,那么狠,像一个饿坏了的
小动物,但是她的吃相可爱奇特,整个冰店的人停了下来,微笑着,看她吃。
    她吃完之后,双手在裤子上抹抹,看着我。
    她真脏,我的天。
    我们各自付的帐。我不想就此放她走,我要约她,问她黄昏有没有空,她说她要洗
头,洗澡,睡一下午觉,我可以到她旅馆去找她。她说下了旅馆的名字,但是我不相信
她,我送她到那条街,然后到了旅馆,然后看她拿了锁匙,我才走的。
    那天黄昏,我去找她,她已经准备好了,还是那一张脸,但是打扮却完全不一样,
她的头发洗得卷卷的,像一只牧羊犬,咖啡色的脸与郁气的眼睛,身上穿一件长裙子,
那种薄薄的真丝。
    她看着我,笑。
    她晒得那么黑,连手指都是黑黑的,衬得几只银戒子闪闪生光,她是一个美丽的女
子。我拉拉她的头发,那么长的头发,要花好几个钟头来洗吧,多么的浪费时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