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亦舒(短篇集)- 第5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两个人都是粗布裤与大衬衫,一脸的太阳棕,不由我不艳羡慕。 
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没了谁不行呢,来来去去,不过是自己利欲薰心,欲罢不能,此刻我巴不得叫妹妹收我做徒弟,待我也来享受一下清风、露水、阳光。 
在写字间工作已有数年,赔上一生中最好的时刻与精力,所得到的,不过是区区薪金,以及可能升职的幻想,说真的,有几个小职员可以冒出头来。 
妹妹爬到绳床上去,边喝冰茶边说笑。 
我终于问了一个老令我长戚戚的问题:“妹妹,你何以为生?” 
“我找了份模特儿工作,收入不错。” 
唉,我何用替漂亮的小妹发愁。 
“那么,”我再问:“将来老了怎么办?” 
“老?谁去想那么远的事。” 
“可是这一天的确是会来临的。” 
“又怎么样?”她耸耸肩,“老了就老了。” 
我的天,这等大事,她视若无睹,我大笑起来,由衷的佩服,可爱可爱的小妹。 
离去的时候,也与男友站在门外送我,衣裤飘动,似神仙一般。 
事在人为罢了,千万不要怪社会,要是我放得下心,明日也可以这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是我放不下,放下之後再拾起来就难了,不比小妹,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圈子,她不稀罕我们的得失,她没有遭污染,她的价值观与我们不同。 
我打赌她从来不穿丝袜,唉,我也知道她的老板就是她自己,每星期她最多工作十小时,略不高兴,即时拂袖而去。 
她是另外一种人。 
小妹的照片在杂志上刊登出来,奇人必有奇逢,她几乎在一夜之间成名。在本市,只要新鲜美丽,总会有机会冒出来。 
老父忍不住问我:“小妹算怎麽,红了?” 
“红了。”我感慨的说:“本市喜欢她。” 
“以什麽而红?” 
“她是表演艺人。” 
父亲也不什麽了,点点头,戴上老花眼镜,研究妹妹在杂志上的彩照。 
我又笑起来,一边打点明日开会的衣服鞋袜,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公司裁员,但又不代表没事做,於是办公时间越拖越长,几乎由上午八时半到晚上七点多,乾脆在写字楼搭张床铺也罢。 
每日下班往镜子一照,简直如残花败柳一般,原是最不怕老的人,也叹一句恐怕活不到七老八十,压力太大,生活太闷。 
几时轮到我也穿得似芭比娃娃,出去玩玩,玩死算数。 
牢骚越来越多,我叮嘱自己,叫自己当心,老姑婆全是这样形成的。 
妹妹来探望我,走进办公室,一阵香氛引起骚动,很普通的黑衬衫长裤在她身上,都显得她肤光如雪,人如玫瑰,男同事不住在我身边打转,打听这位美丽面熟的女郎是什麽人。 
可喜的是,小妹仍然爱我,有了馀钱,一直买礼物给我,不管我用不用得著。 
她买最名贵的打火机给父亲吸烟斗用,父亲嘀咕“何必这样破费”,然而还是用了。 
父亲开始盼望小妹回家。至於我,我总是在那里的,谁会关心呢,我终於喝醋了。 
小妹说:“但是,社会上必须有你这样的人。” 
笨人。 
“我是赌博的彩金,你不同,你是日常的牛油面包。” 
她开着开篷的跑车来接我下班。 
车子是向银行借钱买的,“钞票贬值太快,存银行里多不划算。” 
这理论我听过多次,无奈我什麽笨事全做齐了。 
“你们那行到底易不易?” 
“唉,看你红不红罗。” 
“你算不算红?” 
“不够基础,再红个三五七年,手边或许会有真的进账,现在都开销掉啦。” 
“竞争也很厉害吧。” 
“做和尚都讲斗争,”妹妹笑,“不然谁做沙弥,谁做主持?” 
我忽然觉得妹妹不简单,谁说她没有心思。 
“玩了大半世,也得做点事了。” 
“你有的是时间。” 
“也有的是十五六七八九岁的小女孩。” 
我不出声,这真不似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说下去,“在欧洲,还好几次做梦,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一只鹰,自由在空中飞翔,飞回家中,飞入露台,同你们打招呼,但是你们不认得我,姐姐,在梦中,只有你说:那只鹰好面善,只有你肯伸手出来抚摸我翅膀,所以,无论做什麽都很难获得绝对的自由。”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那麽想家,还不回来,为着什麽呢?” 
“所以终於回来了。”她微笑说。 
“你应是快乐的。” 
“快乐?”她笑意更浓。 
“你不见我,日做夜做,不知为了什麽,无限束缚,无限牢骚。” 
“你看不开。” 
“我早看开了。” 
“还看得不够开。” 
我看小妹一眼,说得真对,还是不够涵养,还是有所求,还是盼获得赏识,得不到,所以生气。 
这使我想起一位女同学,家中简直是医生世家,但是她平和地愉快地满足地做她的女书记,周末与旧同学聚餐,十多人中最恬静的是她,我们诉苦诉得睑青唇白,她只嘻嘻笑。收入最少是她,地位最低微的亦是她,快乐与权势及金钱有什麽关系呢,一点也没有,但上了这条路,怎麽回头? 
小妹说:“在这个城市里,很难做得道高士,姐姐,待我赚一笔,我们趁早退休到欧洲小国去住。” 
“退休?”我笑出来。 
“为什麽不?只要五十万美金,我同你已可舒舒服服收取利息在任何一个小镇过活,为什麽要待七老八十才退休?我们一生中美好的时光不多,不可能全部奉献给工作。” 
小妹的调调终身不变,我甚觉宽慰,生活不是没压力,但她没有屈服。 
“要把父母也带走。” 
“他们不会习惯。” 
“那我怎麽走得动?” 
“不是没有你不行的。” 
“小妹!” 
“真是人性枷锁。” 
“无论如何,父母需要照顾。” 
她学我的口气,“无论如何,功课要做到一等一。无论如何,风度与涵养都要比人高。拿了薪水,告一天假都是犯罪。在家是孝女,将来给了婚,又要做廿四孝老婆,这一生为搏几句浮面的颂赞,就消耗完了。” 
颂赞?我从来没听过。 
“跟随我吧。”妹妹说。 
这真是个至大的引诱。 
“至少让我供你到外头去念两年书。” 
我心动。 
“我欠你这个情,真的,姐,要是你愿意,放下担子让我接班。” 
“两年後还不是要回来。” 
“小姐,”她笑,“松两天也是好的,长命功夫长命做。” 
“两年后又要从头开始,更加辛苦。” 
“你看你,谁担保两年後的事?姐姐,别神经好不好?] 
“你那麽神化,我一走,你接着也走,这里这摊子谁顾?” 
“红尘深陷。” 
“多谢你的好意。”我笑。 
“不去?” 
“不去,走不动,不舍得。” 
“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得了急病,不得不去,又怎麽办?”小妹椰检我。 
“那我没话说,但我不能早作准备,放下一切。” 
小妹大笑,我亦大笑。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竟为同胞,我们忍不住称奇,最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以後这一年,她坐最豪华的车子,吃最名贵的食物,穿最美丽的衣服,被最吃香的王老五追求,是城里最艳丽的女人之一。 
而我,我还是日日去做一份谦卑的工作,准时上班,准时下班,随着年龄,人变得更世故圆滑,心里藏著更多的感慨,表情却越来越愉快。无奈,这是自己选择的路。 
至大的乐趣是在电视中看到小妹出镜头,她在开口说话之前爱惯性地皱一皱眉毛,我爱煞她这个小表情,同事中有人说我们姐妹俩长得像,是的,像,又不是,不像,相貌像,性格不像。 
两个人的环境不同,我总欠缺一份神采,从来没有踌躇志满过,渐渐有一层疲乏的灰色罩住险容,一看便知是个平凡不过的女子。 
父母开始担心我,语气完全改变了,“小妹她有的是办法。倒是你,也该为自己着想了,什麽时候嫁人呢。” 
不晓得我就是懂得为自己打算,才暂不成家,但无论我有多乖多好,父母厌倦我的存在,盼望我嫁出去,免得如件家私般搁看生尘,被亲友不耻下问时,苦无交待。 
妹妹回来整整十二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 
她有事找我,我去应约。坐在餐厅几乎每个人都转头钉牢她 
“有什麽话快说吧,”我笑看恳求她。“众人的目光几乎要把我吞吃。” 
“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呆住,“在这里干得好好的,有声有色,干么要走,你要乘胜追击呀。” 
小妹啼笑皆非,“老姐,照你这麽说,我岂非一辈子脱不了身?” 
“人家求之不得呢。” 
“不不不,太痛苦,太委屈了,见好要收,我赚够了。” 
“真的够了?”很少有人肯说个够字。 
“真的,嘴脸看够,气力用够,不能再忍受了。”她笑,“你放心,我会省吃省用,渡过晚年。再邀请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我钦佩得五体投地,抓着她的手不放。 
“你去吧,我同你看着这个家。” 
“委屈你了。” 
“没有的事,我也只会看档口而已,没有翅膀,如何高飞?要怪也只怪自己罢了。” 
她笑,又拍我的手臂。 
留不住她,生下是个风中孩儿,只能祝福她,同时守在地下,仰头看她在空中飘逸的姿采。 
我把脸埋在她手中,说不出话来。不舍得她,又不得不让她去。飞,飞,小妹,飞上去,带着我的理想感性一齐飞。  
俘虏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偷窥》

深夜,张家敏在公路上超速飞车,嘴里边喃喃抱怨:“工作时间之长,好比白领加舞女,真累死人。”一边看表板上的钟,算一算,假使在半小时内回到家中,还可以睡四小时,真没想到做广告这行会这么累。 
正在此际,忽然强光一闪,她愣住,是缉捕快车的雷达吗,可能系最新装置,放光线特强。 
接着,她发觉车子处于胶着状态,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像是有一条非常非常有力的巨型橡筋,钩住了数千磅重的房车,使她踩尽油门,也不能往前进。 
张家敏先是错愕,然后惊恐莫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