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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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3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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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通着信,直到她二十一岁生日,我还寄一件大衣给她,但是她很快也到伦敦升硕士,
然后联络就中断了。
    忽然之间我渴望见她,即使她结了婚,成为别人的母亲,我还是觉得她是我无忧无
虑时期的小绵。
    见到她等于恢复童年,时间的倒转。
    但一算,她也该有二十八岁,时间过得竟如此不留情。
    二十八岁的女人,该打入“少妇”类。但在我心目中,绵绵永远青春,永远穿她蓝
白校服,在街角等我。
    我把电话放在膝头上,搓搓手,暗暗祈祷好运气。
    希望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尚没有转。
    希望她记得我。
    希望她还像以前那么可爱。
    希望希望希望。
    我吸进一口气,连拨了六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下,马上有人来接听。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喂?”
    “请问绵绵在家吗?”时光倒流,仿佛是我念预科时候,打电话约她去跳舞。
    “请等一等。”
    我放下一半心,电话没有改,人面也依旧在。
    女孩子又回来,“对不起,请你打到她房间好吗?另外一个号码。”她把那号码告
诉我。
    我在意外中又重新拨一次电话。绵绵还是老样子,如此注重个人自由。
    “喂?”接电话的人问。
    这是绵绵,错不了,她的声音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忽然感动得很激烈,事情太顺利,反而有压迫感,受不了。
    我像是有眼泪哽在喉咙之中。“小绵!”
    那边静默三秒钟,“谁?哪一位?”
    “是我,我是小珉。”我说,“邱小珉。”
    又是静默。我抓着话筒的手在颤抖。
    “小珉!”是不置信的语气,“小珉?”
    “是,是我,想起来了吗?”
    “好一一久一一不一一见。”
    “是。”我说,“绵绵,你好吗?”
    “呵小珉,你怎么会把这么复杂的问题加诸我身?”她轻脆地笑,“我们不如说些
简单点的事。”
    “小绵,你结婚没有?”我的第一个问题。
    “嫁不出去,你呢?”
    “未婚。”
    “我们近十年未见了,暑假回来也不探访我,一定是热恋得昏了头,是不是?”她
仍然这么爱娇。
    我很惭愧,“小绵,不是这个意思。唉,一言难尽,能不能出来谈谈?”
    “可以。”她很爽快。
    “明天一早你要上班吧?”我问,“可是要等到周末?抑或晚上可以匀出空闲?”
    “我的职业很奇特,不用天天上班。”她说,“几时都方便。”
    “那么明天早上。”我说。
    “什么事如此忙着要见我?”她诧异,“我不明白。”
    “没什么,我只是想见见你。”我说,“十年未碰头,大家见见面也是应该的。”
    “要查看我脸上到底长了多少皱纹是不是?”她笑。
    “明天早上九点半,我到你家来接你,仍然是利群道,是不是?”我问。
    “哗这么早。”她说,“好,九点半门口见。”
    老朋友即是老朋友,我感慨的想。年轻的时候才有真感情,现在都已经麻木不仁,
矢恋带来的只有气愤而不是哀恸。数次热恋都了无踪迹,像做梦一般。小绵的故事不会
比我少吧。但我们仍是老友。
    那一夜因为飞机劳顿,倒是睡得很熟,被闹钟叫醒,很是惆怅,曾有三年之久,替
我按熄闹钟的是一个公认的美女。
    而你知道,美女变心变得比任何人都快,因为她受到的诱惑力也强,我终于失去了
她。
    我驾父亲的车子到利群道,依然是那所旧房子,依然是木楼梯。仍旧只按一下铃,
绵绵便下来。
    仍旧嘴里叫喊,“来啦来啦!”一边笑。
    恍惚间我像是一只鬼,回到旧居,寻到了亲人。
    我有点哽咽,抬头看着绵绵下来。
    她并没有老。圆圆眼睛与圆圆脸,黑发仍然是又直又短,但是她的仪态大方得多,
兼夹别具风韵,眼神中的凌厉锋芒都不见了,代替是温柔与了解。
    她与我握手,“小珉,”她微笑,“你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个小珉。”
    我拥抱她一下,“小绵,你一点也没变。”
    “老啦,”她装个鬼脸,“腰间已经长出士啤呔。”
    我用手搭住她肩膀笑了起来。“士啤呔?我相信你不会。”
    “打算去哪里?”她仰起头看我。
    “你说。”
    “我带了泳衣,我们去浅水湾。”她说。
    “哦?”我惊异,“你没通知我,我没有泳裤。”
    “我替你借了小东的。记得小东吗?”她微笑,“我那小弟弟,现在在香港大学念
医科。”
    “时间过得太快。”我唏嘘,“小东竟进了大学!”
    “这幢房子是香港硕果仅存的旧屋,明年也要拆了。”
    我只好点点头,感慨得要命。
    我们上车。我把车子向浅水湾驶去。
    小绵撩撩头发,笑说:“以前去浅水湾算是贵族玩意儿,现在香港人只有中下层才
坐车到沙滩去游泳。”
    我诧异地问:“有钱人呢?”
    “驾游艇快艇出海去呀,”她笑,“避开人群,把船停在港,滑水、野餐,不晓得
多够劲。”
    我说:“你想必也认识这样的男孩子吧?”
    “不认识,”她说,“所以光棍至今。”
    “我也追求不起这样的女孩子,所以频频失恋。”我笑。
    她似乎很了解,“小珉,做男人到底又还好一点。”
    我不响,车子已经驶进浅水湾道,这条美丽的路。
    “看,影树。”小绵说。
    “我看到。”
    中国红与玫瑰红,燃烧树顶,大火大火,轰轰烈烈,张爱玲口中的野火花,如此的
灿烂,义无反顾的哀艳,如殉情者的血。
    小绵说:“他们说火奴鲁鲁的威基基美,但不过只有棕搁,单调得很。像吉里、巴
哈马斯、百慕达这三个地方,实在又是老人才去的,去等死,”
    “完全赞成!”我由衷地说。
    车子到了浅水湾,我们更衣下沙滩。绵绵笑,“瞧惯三十八寸胸的鬼妹,现在你眼
睛受委曲了。”
    我也好笑。
    她永远是这么明快轻松,这可爱的女子。
    我问:“你在英国念什么?”
    “艺术。”
    “上帝。”
    “所以我在做设计工作,不需要上班。”她笑。
    “艺术家。”我羡慕的说。
    她特有的气质,一举一动都秀丽异常,我早该猜到。
    “你是科学家。”她指一指我。
    “谁都可以做科学家。”我没好气,“不需要有天才。”
    “爱迪生呢?”她调皮的问。
    “只有一个爱迪生。”我说。
    她说:“也只有一个毕加索。”
    我们俩一齐笑。
    “嗳,你有恋爱过吗?”我问她。
    “好几次,没成功,每一次都像死里逃生。”她的表情有点苍白,“目前我非常用
心工作。”她看看我,“你呢,小珉?”
    “开头不是真的,只是到处玩,然后有一次是呕心沥血的。我在暑假遇见她,辗转
反侧,没有法子忘记她的倩影,圣诞本来她要到多伦多来,但临时爽约,我赶两千哩路
去萨斯既吐温看她。”
    “呵。”小绵听得入神。
    我叹一口气,“我没有钱搭飞机,火车票都买不起一一”
    “你是怎么去的?”小绵惊问。
    “搭顺风车。冻死我也要去,穿足四条裤,在公路上截顺风车。同学们都发誓我再
也不回学校,真会倒尸路上。你永远猜不到雪有多深。”
    “你见到她吗?”
    “见到了。她终于跟我回多伦多,我们一一我们同居三年。”我看她一眼。
    “现在如何?”
    “她嫁了一个大地主。”
    “可怜的小珉。”她拍拍我肩膀。
    我说:“我一定很爱她,呵,绵绵,那场风雪……像是得不到她情愿死的选择。”
    绵绵温柔地垂下眼睛。“我喜欢听男子说他们的爱情故事,一往情深,分外动人,
女人的爱情都是小题大做,夸张的,女人爱念泛滥,没有恋爱,没有存在。”
    “谢谢你,绵绵。”
    她叹一口气。
    “你常到欧陆去吧?”我问,“你打扮非常脱俗。”
    “白色,”她挥挥手,“永远只穿白色,毫无想象力。”
    “绵绵,你与小时候不一样,那时你只是常人眼中的甜姐儿。”
    “十多岁哪里会定型,性格要慢慢才成熟,像好酒在地窖中转醇。”她笑。
    我们漫步沙滩。
    绵绵的脸颊渐渐晒红。
    “我对欧陆不熟。毫无疑问,文科该选在欧洲念。”
    “都一样呢,”她深呼吸,“只要当事人快乐。快乐是一样的。”
    我拾起石子扔下海。
    我问:“你快乐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跟一切人一样,上落很大。”
    “可是我觉得你的情绪很稳定。”我说。
    她不响,看我一眼。
    太阳把她的肩膀也晒红,她看上去是这么漂亮,一种不可埋没的欧陆风情。
    我想我实在是不可救药地沉浸在回忆中了。
    “够啦。”她说,“我们改天再来,人开始多了。
    “喜欢早上游泳?”我问。
    “是的,虽然黄昏的太阳也温和,但是看着夕阳西下,非常害怕,我情愿在中午弃
太阳而去,也不愿意让太阳弃我而去一一人的心理。”
    我静一下。“你相当没有安全感。”
    “我们这一代……”她淡淡的笑,“没有国家观念,家庭观念又渐渐淡薄,我们只
好属于工作,在工作中寻找自我,充塞所有的时间。谁有安全感?你有吗?”
    她真是充满了解,上帝是公平的,年纪轻的女孩子有青春,年纪较大的有智慧,看
你需要的是什么。
    我们出市区吃茶。
    我问:“绵绵,你真的有时间给我?别耽误工作。”
    “放心,”她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什么应该放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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