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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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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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是我儿子的女朋友——”
    小道走过来拉开椅子,“我迟到了吗?”他毛躁的问:“车挤得要命,热死人,最
讨厌这种黄梅天,受不了。爸爸,你叫了什么吃?”
    他坐下来。小道永远这样心神不定,永远自我中心,他对人发牢骚是天经地义,他
的事便是人家的事,人家的事,他可不要管,连听都不要听,这样极度自私的一个人,
却又长得这么漂亮,说他漂亮,他又少了他父亲的那份温柔与气派。
    忽然之间,可爱的小道不再象昨天那么可爱了。
    我拨一拨电话他会跳起来问:“打给谁的?”
    然后他可以随时穿衣服出门,我不屑问他,他也从来不告诉我他人在哪里。我不会
跟他过一辈子,他绝对不是可以嫁的那种人,饶是如此,我心里也不舒服。
    拿他与他父亲比,更显得他的幼稚,自私根本就是幼稚最大的明显处。
    我问:“小道象是妈妈吗?”
    “是的,”他父亲微笑,“象极了。相貌倒是比较象我。”
    小道转头过来,眼睛闪闪生光,“你怎么晓得?”
    “我不过问问而已。”我说。
    他父亲说;“这小道,说话永远像吵架。当年在纽约念大学,年年转系,真是受不
了,结果还是没毕业,至今中文一封信也写不好,英文连文法也没有,看样子琉璃是比
你强多,小道。”
    我不出声。
    我想到小道写的信与字,心就缓缓的软下来,软下来,他决不是最好的,我也决不
是最好的,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高高兴兴,便可以把生命中的日子打发掉。但是我现
在不高兴,真的不高兴了,我付出太多,如果他欣赏,那没关系,但是地又不见得欣赏,
那我是为了什么?
    他父亲就懂得,但是小道不象父亲,他象母亲,何等粗心的一个人,叫我受多少平
白无辜的委屈,这些委屈都被寂寞的可怕吞没了,然而为什么今夜又特别显著呢?
    吃完一顿饭,小道父亲跟我们道别,他握住我的手,吻我的脸颊。
    小道说:“他喜欢你。”
    我说:“是的,我幸运。我们现在回去了吗?”
    “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弯一弯,我先送你回去。”他说。
    “没有必要,我们也许不顺路,我先走好了。”我也不理地,顺手叫了一部街车,
向他挥挥手,“再见。”
    他并不在乎,也挥了挥手,我笑。这是活该,既然我要求的是一点点的关怀,就不
该跟他在一起。我一直微笑,到了家,收拾行李的时候也还是在微笑的。我的东西在他
这里越积越多,还真的不是两个皮箱可以装得下的,忽然之间我生气了,离开这里走并
不是一种手段,我没有要恐吓他的意思,我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走了就走了,再也不回
来的。我没有想过他会求我回去,他也不是那种人,小道这个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感
情,他不是那种敏感的人,他只懂得无理取闹。既然不愉快了,就不值得留下来。
    我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得好好的,站在窗口看出去,在窗外是一个小露台,露台外是
一条马路,要是灯火再辉煌一点,还以为是住在巴黎福克大道呢,我坐了很久,箱子就
在我的身边,要是他现在回来,他会不会挽留我呢?我并不认为他会,我不心痛,我们
还来不及建立那种缠绵的感情,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我所担心的不是明天会不会后悔,
而是想到下个礼拜休假不知该往哪儿去才是。人都是自私的,肉体的接触并不是爱情。
    我提着两只大箱子走了,背上还背一个,看看钟,十二点半,小道在什么地方?只
有他自己与鬼才知道,我开了门,就离开了,钥匙会还给他,邮寄。这大厦有两部电梯,
说不定一部由我乘下去,另一部由他乘上来,两个人就差那么一点儿见不了面,咱们的
缘份止于此。
    下意识我对他多多少少是有点留恋的,我不赞成同居,我赞成做情人或是正式结婚,
这三个月来实在过得不轻松,但是走与不走,我都是要后悔的,我有心理准备,小道是
不能嫁的,妾是丝萝,他非乔木。
    电梯一直下去,我心口很闷,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这次回去的寂寞,这种无边无涯
的寂寞。父母亲都老了,加在一起一百四十岁,他们吃饭,他们看报,他们在屋子里走
来走去,无边无涯的寂寞,只有一架电视机日日夜夜的哭哭啼啼,那种寂寞。
    到了楼下,我靠在墙上,那种寂寞,我会甘心吗?那样子可怕的寂寞:永恒的。是
的,他不爱我,但是又有谁爱我呢?是的,他不是结婚的对象,但是,目前谁又是结婚
的对象?
    跟他在一起累死总比自己一个人闷死好。我闷过,那种排山倒海的闷。父亲的眼睛
只看着电视机,母亲的眼睛有时候会淡淡的看着我,我的痛苦与伤心足足与她隔了五十
年,她不能明白,她伤了我的心,至死也不承认。
    我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挽着箱子上楼,我还是留下来吧,女人受点小气算什么?谁叫咱们生为女人,可
是冲到楼上,发觉大门是虚掩着的,我吓一跳,我的天,难道刚才我忘了关大门,一推
之下,发觉小道在屋子里。
    我拿着箱子当场僵住了,他在翻抽屉找文件,看见我,他说:“我忘了一张合同,
回来拿,你失魂落魄的干什么?”
    我把东西都收拾走了,他竟问我干什么!他居然没有发觉屋子里一切属于我的东西
都不见了,这个人不是粗心,而是卑鄙。
    呵小道,我的要求已经降低到可耻的地步了,只要你给我一点点自尊,注意我的存
在,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女人需要关怀,就象花需要雨露一样。
    他忽然看见我手上的箱子了,脸上一变,“什么,你提只箱子做什么?收拾东西走?
你要走?你少玩点花样好不好,我已经够忙的了,你要我怎么样对你?把你哄回来?我
的天,琉璃,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我当初看中你,也就是因为你这份洒脱,现在你居然
跟新舞女一样!你要恐吓我?”他取到文件,匆匆地走了。
    我呆在那里。
    多么的不幸,他几时在这种时间回来过?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放下行李改变
主意的那一刻回来了,看我这运气!如果他看见之后表示惋惜,他只要说一句:“琉璃,
不要这样子,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我马上会抓住这句话下台,但是他没有,他把我好
好的讽刺了一下,然后在半夜头也不回的再去办他的事去了。
    我也是个大学生,我也受过教育。他对我不能够以这种态度。
    我坐下来,倒了一杯酒,这休假算是倒足了霉的休假,算是第几流的休假,我缓缓
的喝着,一杯又一杯,然后哭了,露台外边,那条路的灯光仍然灿烂,只是人的心已经
变了。
    词里有一句叫“寄语薄情郎,粉香和泪泣”。我们都没到那种境界,我是不搽粉的,
小道是最无情的。我们要分便分,要合便合,简单得很。
    我竟喝醉了。我这样失望的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地方,他视我为恐吓他的一种手段,
我真有如此低级吗?既然他这么想,那我是非走不可了。算是一时冲动也好,反正我没
有这个福份。
    但是酒意太浓,我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十二点半。中午十二点半。他没有来一个电话,电话铃未尝响过一下,
他人也没回来睡过。我只觉得麻木。人不论男女是越来越凉薄了。为什么不呢?我既然
可以随时走路,为什么他不可以也表演失踪。只不过他忽视了一点,我并不是做戏给他
看,我拾起东西,马上离开了那层公寓。
    到了父母的家,母亲矮而胖的身型跌跌撞撞的出来为我开门,她的耳朵有聋,但是
不肯承认,不肯戴助听机,因此与她说话要大声吼叫,为了省力,不如不说。即使她听
见了也是没用,如果我说我心中难过,她会答:“有衣穿有饭吃,难过什么?”或是
“难过?看医生去。”小道若是温柔点,不失是一个好医生,母亲要是温柔点,我根本
不必到处急急的抓男朋友。
    我呆坐一刻,回房间去了。
    两个多月没住的房间,多多少少有点霉气,我看着那张熟悉的天津地毯,那一堂当
年买的红木家具。我真是落泊落难了,如今迁就小道都迁就成这样,早一点受这种委屈,
恐怕已经子孙满堂,还听他的废话呢。
    我叹一口气,累得不得了,那几只箱子有那么重,一个人抬上抬下,多少次了,难
为了箱子,也难为我。好了,从此之后,小道这个人将在我心中一笔勾销,没认识他之
前,我在呼吸我在活,与他分手之后,我也还是呼吸还是活,谁没有谁都得活下去的。
从今以后,他的明日后日与我没有关系了。
    寂寞压上来,黑暗的寂寞,我连忙吞服镇静剂,手是颤抖的,连忙又倒酒喝。应该
请假一日,但是请假有什么用呢?我能做些什么?
    我洗一个脸,梳好头,还是上班去了,这样一天又一天,白了人头,还没注意春天
来到,春天已经过去了,在计程车里我木着一张脸,肩膀都抬不起来,岁月压成我这样
子,不良的岁月,来日苦多。
    八个小时的工作,每天打烊的时候由我去把灯一盏盏的熄灭,摸在熟悉的灯掣上,
昨天譬如今天,今天譬如明天,没有一点的分别。
    推开大门,一个人迎上来,我以为是小道,心中一跳,倒有点欢欣,虽然不知道该
有怎么样的反应才对,但是至少他来了,他重视我。
    但是这个人走近,我马上晓得他不是小道,心往下沉一沉。忽然我微笑了,呀,毕
竟我是在乎的,我在乎的不是小道,而是自尊。
    “下班了?”那人问。
    在黑暗中我问:“李先生?”小道的爸爸?我太惊异了。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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