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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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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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种原始的动物。” 
爽爽说:“并不,我开头亦以为他们没有思想,是纯动物人──饿了吃,渴了喝,疲倦便睡觉,但接触下来,他们也有细致的感情。” 
“你当心惹到他们的疾病。”我不放心。 
“不会的,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碧琪?她相当喜欢我,我俩相当有交通。” 
“你想干什么?”我骇笑,“为她写一本书?” 
爽爽沉思,“也许。” 
“我没空。” 
“其昌,你此刻放暑假,怎么没空?” 
我一笑置之。 
比起爽爽,我是有许多缺点的。她说得对,我无意接触社会的疮疤。 
而爽爽的热情、毅力,都是她成为一名好记者的原因,因为她关怀这一切。 
而我爱她,就因为她是这么的一个人。 
暑假开始,我比较空闲,但爽爽却大忙特忙,一星期竟然见不到她一次,我大为鼓燥。 
终于她抽空约我喝咖啡,我欣然赴约,发觉在座尚有一个年轻女孩子。 
那女孩子长得相当漂亮,打扮得非常鲜艳,却十分土气,脸上与身上都红红绿绿一大堆,脖子耳朵上悬着俗气的金饰物。 
我诧异,这会是谁呢? 
爽爽介绍说:“其昌,这位便是张碧琪。” 
我猛然想起来,出一额冷汗,没想到这个女孩子会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以前这种人物我只在报上遥远地读到,爽爽也太多事,怎么把她带到此地来? 
表面上我不敢露一点声色,生怕引起爽爽的不快。我大方的向这个问题少女点点头,把她当一个正常的人看待。 
我问:“要吃冰淇淋吗?抑或巧克力蛋糕?” 
她很託镸不出声,半低着头。 
我看看爽爽。听说这帮女孩子讲粗话、打架、吸毒、争男人,是非常疯狂的,怎么她此刻却表现得这么安静? 
爽爽说:“她喜欢吃红豆冰。” 
我搭讪:“恐怕咖啡店没有红豆冰。” 
“我已替她叫了巧克力苏打。” 
张碧琪取出香烟,以熟练的手势吸食。 
爽爽纳入正题:“最近怎么样?”她问:“你妈有没有去美沙酮处戒毒?” 
“去过一两次。”张碧琪看我一眼。 
“没关系,他是好朋友。”爽爽说。 
我却觉得很尴尬。 
碧琪对爽爽显然很信任及倚赖,她说下去:“看情形她很难戒得掉,常常叫小弟来问我拿钱。” 
“二妹呢?有踪迹没有?” 
“三台区老大包下了她,见过一次。”碧琪弹弹烟灰,说得轻松愉快。 
我的一口咖啡塞在食道中不上不下,感觉痛苦。这一代的所作所为,实太惊人。 
“你没有阻止她?”爽爽问。 
她答:“没有必要,走出这个圈子,没人看得起我们,外头什么好的东西我们都没份。” 
“要维持三餐总还可以的。”我忍不住说。 
碧琪的目光戟我射过来,明亮清澈。“我试过在银行做后生,八百元一个月,朝人晚六,结果有职员非礼我,我叫起来,他还骂我,说我这种货色十元八块就可以上床。 
你不相信?可以问社会署李姑娘。” 
我惭愧的低头。 
“我现在有什么不好,闲闲地赚六七千,大学生也没这么多,有了钱,钟意做什么就什么,说不定供一层楼给弟妹住。” 
爽爽说:“你还能做多久?” 
“谁管它?” 
“你约我出来做什么。”爽爽问。 
“我很闷,很不开心。” 
“为什么吗?” 
“想离开林仔。” 
“林仔待你不好?” 
“闷,想去跟小胖。” 
“小胖好过林仔?” 
“闷。” 
“闷可以听音乐,看书。” 
张碧琪冷笑,“林姑娘比社会署的李姑娘还会讲笑话。” 
爽爽笑,“也没关系,你喜欢聊天,随时约我出来。” 
我讶异于这个十五岁女孩子的沧桑、失落、凄凉、成熟、堕落、旁徨,不是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人跟我活在同一陆地上。 
碧琪说:“你与李姑娘都持我不错,只是谁也救不了我,我太坏了。” 
“如果觉得自己坏,为什么不学好?回家同妈妈住。” 
“妈妈又接上了人。” 
爽爽很愤怒,“对方是个什么人?” 
“澳门来的,银蛇头寻生活的打手。她说她行老运。” 
“我去跟她说话。”爽爽很气。 
“算啦林姑娘。”碧琪投熄最后一枝烟,站起来,“这一顿我来付账。” 
“碧琪!” 
碧琪已经抓起手袋走开。 
我用双手捧着头,这个女孩子,真巴不得可以把她按在一大缸热肥皂水中,用一把刷子,将她刷干净,送到一块干净地方。 
我喃喃自语:“没有用,这种实例也许有三十万个,救得一个,救不得第二个。” 
爽爽说:“救得一个是一个。” 
“你不是真的要见她妈吧?”我吃惊。 
“为什么不是真的?” 
“当心她拿刀砍你!” 
“要不要来开开眼界?” 
我气结,“我能不去吗?有个男人在身边,至少可以保护你?” 
“你,保护我?”爽爽大笑,“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差些跟她打架。 
我真的怕有什么事会得发生……那种人家,女人都是妓女,男人都是黑社会。 
我坚持陪着爽爽去探险。 
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很多,他们并不住木屋区,我们免了涉水登山,他们住在很肮脏的下等住宅/工厂区,虽然嘈音烦人,地方浅窄,但到底不受天灾影响,况且如今到处租金都不便宜。 
伊们一家挤在小小的单位中,大大小小的孩子进进出出,个个面孔上有不羁之色,双眼充满挑衅不满,像是随时可以拔出刀来打一架。 
他们与爽爽似乎很熟悉,她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伊自顾自在一张小桥上坐下,示意我也坐,没多久布帘内的房间传来一声咳嗽,有人问:“是林姑娘?”声音沙哑。 
爽爽扬声道:“是。” 
我想这个女人就要出来了,一定是又麻又疤,面肉横生,满嘴金牙,腰宽十围,哪还用问? 
布帘一掀,跑出来的女子却使我吓一跳。伊何止不难者,简直美得很呢,才四十上下年纪,头发烫得蓬蓬松松,用东西扎着,生了多名孩子,身材却尚见规模,鹅蛋脸,水汪汪的眼睛一副憔悴亦遮不住她的秀丽,碧琪只及她母亲十分之一好看,我真的呆住了。 
她缓缓在爽爽对面坐下,“林姑娘真好,又来看我们。” 
爽爽说:“你还没有戒掉?” 
她讪讪地,“快了,快戒掉了。” 
爽爽说:“你害的不止是你自己,还有这些孩子。” 
“孩子大了,自有孩子的世界。隔壁惠嫂的女儿大了,做了武侠片大明星。”她陪笑说。 
爽爽笑:“你想碧琪做大明星?” 
“有人向她提过,说什么演回她自己,现身说法等等,我哪里理会那么多。” 
那女人真像言情小说中形容的火坑红莲。 
然而看得出她是自愿的。 
她并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她脚趾上一般搽着红色寇丹,非常鲜艳夺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悲剧感。 
我推推爽爽的手指,叫她别在这里传道,没有用,人家不把她当生番煮来吃掉,已算是天大的面子。 
爽爽亦暗暗叹口气。 
我到了半晌,也不见有人问我是谁,没有谁关心来来去去的男人。 
“碧琪想回来。”爽爽尽最后努力。 
那女人问:“真的?”倒是有一丝喜悦。 
“但是她希望你戒掉。” 
她又尴尬起来,“我戒我戒。”敷衍得不象话。 
我再推一推爽爽。 
爽爽只得站起来告辞。 
女人如获重释,立刻送客。 
走到街上,爽爽骂我,“你干吗?人家办正经事,你偏偏拉拉扯扯的。”她把气出在我头上。 
“这女人自甘堕落,又生那么多孩子陪她,应该枪毙,亏你还有耐心同她慢慢说这个说那个。” 
爽爽很低潮,“其昌,其实你说得对,像她那般的女人,有什么资格生孩子?联合国应该草拟法律,不该生的人而生,格杀勿论。” 
我反问:“杀谁?父母还是孩子?” 
“当然是父母!” 
“这些孩子的性格品质得自他们父母真传,杀了也是白杀,你太不现实。” 
“那应该怎度办?” 
我摊摊手,“学我,不闻不问,作育那些有前途的英才。” 
“你别以为你站干地上,坏人迟早染污这个社会,到时你那些英才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这个问题太大,爽爽,你何必杞人忧天?” 
“人人不忧,天塌下来怎么办?”她声音越来越大。 
“有人在忧呀,不是有那么多社会工作者吗?你只是个女记者,你的职责只是忠实地报导新闻。”我也拔高了喉咙。 
“其实,我们别吵架。” 
“是你先吵起来的。” 
“我胸口作闷,想呕吐。” 
“坦白的说:我也是。” 
爽爽忽然调皮的问:“咦,你的经手人是谁?” 
我为之气结,白她一眼。 
“爽爽,你有时间的话,不如筹备一下我俩的婚事吧O” 
她低下头。 
“我们该结婚了。” 
“我没说不结。” 
“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一年才得十二个月。”我说:“一下子又一年,你嘛,越来越大,你母亲嘛,老以为我没有诚意,两下不好,是不是?” 
“婚后没自由。” 
“你要什么自由?” 
“采访新闻的自由。” 
“你的意思是,工作时间上的自由?随你出入奔波,置家庭不顾,而我不得有异议?” 
“所以呀,我不忍叫你这么委曲。” 
“太笑话,难道你怀着孩子也这么劳碌?” 
“暂时来说,我不宜结婚。” 
我冷笑,“待你想结婚之时,我不一定侍候在侧。” 
她怒目相视,“那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敢到别的女人身边去,我怕我没有那么长命百岁等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她又笑起来,“赵其昌,你越来越讨厌。” 
我欢曰气。 
人家女孩子热衷事业,不过是在没找到男朋友时作为消遣,过度一番,爽爽简直对工作入迷,家里什么都不理,单靠一个钟点女修,我有时也问我自己:这么外向的女孩子,会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 
我暗暗叹口气。 
有时候半夜一点,她还坐在报馆帮着译最后电讯,两点多看完大样,与编辑相偕吃宵夜去:猪红粥、油炸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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