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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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黑瓦-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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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敏去找了校长,然后没再进教室上课,而进了自己的房间哭去了。    
    后来,秃鹤安静了—些日子。    
    放假前夕,舒敏在办公室里填成绩单,听到外面有箫声,就走到门口来看。    
    秃鹤头上戴—顶大荷叶,将那箫胡乱地吹着,双足有节奏地在两排教室中间的空地上走,后面还跟了其他十几个男孩,也都与秃鹤合同—个节拍往前走。快放假了,各班无课,有无数的学生站在教室前面看,甚至还有几个老师也站在那里看。秃鹤就把腿踢起来,往脑门那儿踢。后面的学他的样,也这么踢。    
    舒敏站在那儿不动。当秃鹤走过来时,一把夺过了箫,那箫是她的。    
    秃鹤站住了,恬不知耻地笑。    
    舒敏手中的箫就滴滴答答地往外流秃鹤刚才吐进去的口水。    
    她将箫丢在了地上,扬起巴掌,打在了秃鹤的脸上。    
    傍晚,秃鹤的母亲——一个悍妇,抓着秃鹤的胳膊骂到学校来了。她站在舒敏的房间门口,指天跺地,骂了足足两个小时,用的是最下沉却又是最象征的语言。这地方上的人骂人,是极有功夫的,并有一整套隐喻的词语,诸如“大山芋篓子”、“流水的黑蚌”、“死在红被窝里”等等。    
    晚上,丁玫来安慰舒敏时,舒敏正失神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竹林。    
    丁玫说:“我们这地方上的人,特虽坏……”    
    暑假还未放定,舒敏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就回家去了。当马水清回到吴庄时,她已走了三日。他想去找她,可又不知她的地址。想想那么长一个暑假,过起来必是无聊,他在家中盘桓了几日,去丁玫家打了声招呼,就去了上海。他刚走两天,舒敏又回来了。她本就没有个家了,又从何谈起回家?她隔几天就去吴庄一趟,但那大院的门上却永远地挂—把大锁。马水清仿佛有意要试一试自己的耐劲,竟在上海一住多日,直到开学前两天才回来。那个暑假,对舒敏来说,大概占了她人生的—半光阴。    
    深秋的一天,舒敏来到油麻地中学。那天,马水清恰恰不在。我找遍了校园,也没有长到他。舒敏说:“别找了。”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也没有喝,把—个布包交给我,“最近,他不怎么回吴庄了。你将这个布包交给他。里头是件毛衣。冬天马上要来了……”    
    我将她送到校门口。    
    她说:“你回去吧!”    
    我说:“送送你。”    
    她的身体很单薄,脸色很不好,头发有点枯焦,眼角上似乎有了少许细细的皱纹。    
    分手时,我说:“离开那里吧……”    
    她没有说话。


第五部分这年秋天(6)

    第六节    
    由于当时的混乱,我们未能如期毕业,在学校延宕了好几个月。进入冬季以后,我们开始变得有点惶惑不安,因为终于得到了确凿的消息:距离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艾雯走后,也没有立即补上—个班主任,谢百三又早在高三上学期中途辍学,之后,一直没选出—个得力的班干部,此时,我们这个班就很涣散。一涣散,无所事事,心中便更加恍惚。仿佛路就要走到尽头,前面是—片渺茫。    
    我托马水清转给陶卉那封信之后,已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那些天,我在等待着陶卉的反应,日子过得—天比一天没有信心。“她接到我的信之后,是怎么想的呢?”有一阵,我的脑子里整天盘旋着这个问号,并做了许多猜测,其中有的猜测是完全对立的。大部分猜测是悲观的。想得很累,就不让自己想。可是人的脑子—旦纠缠住—信念头,就像—条狗咬住了—块骨头一样不肯松脱。我随时都会突然不由自主地就想到那封信,想到陶卉,想到她的态度。尤其是在五更天,睡着睡着,就会醒来了,醒来之后,满脑子就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些事,遏也遏不住,赶也赶不走,那时,就觉得人对自己实在是无能的。这五更天,—个—个地出现,将人折磨着,让人一会儿凉咝丝的,—会儿又热拱烘的。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五更天为什么剧口些有心思的人最难熬的一段光阴?这年冬季的五更天,几乎把我毁了。实在没办法时,索性起来,披了衣服到室外跑步去,跑它个精疲力竭。    
    我变得敏感而多疑。—会儿觉得陶卉那隅然的一瞥是颇有意味的,—会儿觉得只管独自一人在那儿做事的陶卉对我的表过完全无动于衷,—会儿又觉得陶卉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充满了鄙视。    
    对那封信的内容,我也逐字逐句地检讨,竟然觉得几乎每—句话都说得不够妥当,有失于轻浮,几乎每一句话都可以成为我灵魂卑微的证明,几乎每一句话也都可以成为她嘲笑我的材料和蔑视我的根据。恋爱对人身心的损耗,达到了让人恐惧的程度。人有了—次初恋之后,大概再也不敢像初恋那样去恋爱了。    
    还没到毕业的日子,十二月十五日那天,我在校门口遇到了陶卉。她独自一人站在那儿似乎已有一段时间了。我突然见到她时,血液呼呼涌上头来。我不知道是继续前行还是后退。恍惚迷离之中,我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她脸色绯红,眯眼微笑着。这种微笑,是在我与她六年的同窗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我有一个念头:她可能要与我说话,要给我一封信。于是,我迎着她走过去,一直走到离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我停留在她的身边。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我低下头,赶紧朝镇上走去。但当时,我有一种直觉——她在望着我的背影远去时,眼睛里飘动着失望与遗憾。可是,我没有回头,因为我没有根据,因为我天生的性格的弱点(自卑、害羞),必然使我不可能回过头正视她的目光。    
    我终于没有等到陶卉的回信。二十六日下午,我听到消息:陶卉提前拿了毕业证书,永远离开了黑瓦房,离开了我们,进城学医去了。    
    那个下午,便是我人生中—个历史性的下午。我记得那天的太阳,在天空挂着,像一枚剪圆了的银箔。    
    从黄昏,我直躺到第二天凌晨,十分安静。    
    近中午时,我去镇上,想去许—龙那理个发。在街头走着时,有人叫我:“林冰!”    
    回头—看,是谢百三。    
    “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唐桥,帮人家盖座仓房。”    
    谢百三的辍学,是因为当时他父亲去世,他是老大,下有弟弟妹妹四个,家里实在不能再让他继续读书了。离校之后。他学了一门泥瓦匠的手艺。此刻,他胳肢窝里夹着的是—个麻布包,从里面露出了几把瓦刀的把手。他的身上,满是泥点与白灰。    
    “去宿舍坐—会儿吧。”我说。    
    “不了。我还要赶路,其他几个瓦匠都已经去了。”    
    我回过头去,一眼瞥见了那个我们从前常去的熟食铺,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知道还有—块多钱,就说:“我们进去吃盘猪头肉,顺便说会儿话吧。”    
    他想了想,“好。”    
    我们坐下,等人有把猪头肉端上来。    
    “马水清好吗?”    
    “好。他前天回吴庄了。”    
    “你常去找刘汉林玩吗?”    
    “不常去。他忙。”    
    “陶卉好吗?”    
    “她进城了,就在昨天。”    
    “……”他就朝门外看。    
    他从学校出去才半年多时间,却老了许多。脸黑苍苍的,嘴上长了黄黄的、稀疏的短须,背也明显地驼了。    
    猪头肉端上来之后,我们就闷声不响地吃起来。吃到—半,他把筷子搁在盘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打开,取出一张女人的照片来,轻轻叹息了—声,道:“春节,我就要结婚了。”他将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照片来看,觉得那女子一般,并且有点老。我笑着说:“看上去,挺善良的,挺好的。”    
    他接过照片,看了看,放回本子里,又将本子放回口袋里,抓起筷子来继续闷声不地吃猪头肉。快吃完时,他说:“还是读书好。可是,永远也不可能了。”说着,眼睛里就有泪光。    
    我用筷子把盘中已剩不多的肉往他那一边拨了拨,“吃吧。”    
    “见了马水清,代我问个好。”    
    “好。”    
    分手时,他用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手竟是干燥的,干燥得发出声响来。    
    他走了,穿着过于臃肿的棉裤和棉袄。    
    我看着他,就像看见了我的明天。    
    理了发,我不想再回那个学校,直接去了吴庄。


第五部分这年秋天(7)

    第七节    
    将近吴庄时,天下起小雨来,雨里又夹了雪。这雪便如吸足了水的棉絮,沉沉的,一落地就化了。我沿了一条大堤往前走,眼前是一派冬日的景色:大堤两旁,是黑色的钉子槐,此时,枝枝杈杈,皆如铮铮作响的钢丝铁条纠缠在天空里;堤的左侧,是条大河,河水浑黄,偶然有条经久不用的木船拴在那岸边,七八只麻鸭在寒水中缩着脖子,在做迟缓的游动;堤的右侧,是棉田,那棉花秆还未拔出,呈褐色,一片连一片的,让人将秋的、夏的、春的记亿唤醒着;鸡声茅店,远处的模糊景象,更把这冬日的印象坚决地加强着。走到庄后时,地已泥泞了,我的鞋被拔去好几回,走得甚是费劲。—个走远道的行人,只得将—辆破旧的自行车扛着,在那不能滚动轮子的路上,滑跌着前行,衬出一个冬季阴天的难堪。    
    望着茅屋瓦房相杂的吴庄,我抹了一把头发上的雨雪,呵了一下已冻得发僵发疼的双手,心里涌起—股兴奋:马上就能进屋子里去了!    
    院门开着。我将鞋底上的烂泥在院门槛上刮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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