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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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 第2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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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上的不是对资本主义的痛恨,而是胆寒。

    跷脚队长虽然一条腿瘸了,身体仍然很强壮。他出车祸的话,也许会有很多人开心吧,只是他仍然感到胆寒。跷脚队长活着时已经如此可怕了,变成鬼后,不知会怎么样。乡音中把“鬼”读作“计”,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发音更增添了几分阴森。

    “怎么会死的?”

    阿忠却仍然笑嘻嘻地:“谁知道,寿数到了。”和他不同,阿忠对跷脚队长有点敌视,因为阿忠家庭出身不好,跷脚队长在找不到资本家可斗的时候也斗过一次阿忠的父亲,后来有了更好的目标才算放过他家。

    “这里有阶级斗争么?”

    这句话是跷脚队长爱说的。他还记得跷脚队长在训话时,总是斩钉截铁地说:“这里有阶级斗争!”平时喝完一杯酒,也老是搁着那条瘸了的腿,斜咬着香烟,象作报告一样指着面前说着。广播里时常在说着“以阶级斗争为纲”,他总是不知道阶级斗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哪儿都有。

    “有吧。”阿忠顺口说着,眼睛却看着一边,“那是什么人?”

    他顺着阿忠的目光看过去,远处,有个老人佝偻着背站在那里,似乎在发抖。他眯起眼,道:“是彭老师啊,是大城市来的。”这个彭老师是大学里的教授,因为是权威,所以反动,所以是坏人,下放到这个小镇来,也没人理他。而这个彭老师也正是跷脚队长现在经常批斗的反面教材,虽然跷脚队长已经成了一滩肉泥,彭老师仍然脚跟发软吧。

    “就是有个女儿的那个吧?”阿忠的声音突然温柔了许多,他心头也漾起一阵暖意,心头那种莫名的痛苦冲淡了许多。彭老师自己的样子总让人想起一只老得乱抖的老鼠,可是他身边却有个长得象一穗兰花一样的女儿,阿忠比他要大几个月,也更懂人事,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对那个少女的爱慕。其实在他的心中也朦胧觉得,看到那个少女实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这时那个姓刘的扳道工大声叫道:“老彭,快过来,帮个手!”

    彭老师的身体又抖了抖,扶了扶眼睛,道:“来了,来了。”他踩着铁道上的碎石快步走过来,只是步子有些踉跄,走过他们身边时,他发现彭老师仍然怕冷似的抖,那件打着补丁的中山装也如被微风吹动的水面一样。

    “来,老彭,你抬脚吧。”扳道工拎起了那卷席子,席子一头渗出一些红色,也只有这些红色让人想起,裹在里面的曾经是个人。彭老师颤抖着抓住了席子,扳道工没好气地道:“老彭,你可没死呢,怕什么。”

    “是,是。”彭老师点头哈腰。等他们把那卷席子抬到一边,那个乘警从站台上出来,道:“刘同志,我已经跟你们领导联系过了,一会儿会派人过来,火车不能误点的。”

    扳道工道:“好的好的,现在可以走了。”

    乘警站在车头边做了个手势,火车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长鸣,喷出一股白烟,又缓缓地开动了。那个扳道工拍拍彭老师的肩头,道:“老彭,你今天早点回去吧,要是等一会工宣队来了看到你在这儿,又要惹事。”

    “是,是。”彭老师点头哈腰地说着,转身走去。那扳道工看见了他们,骂道:“小赤佬,有什么好看,快点滚回家去!”

    他看了看那卷团成一卷的破席子,心里一阵发抖,可是阿忠仍然直直地看着那张席子,忽然道:“这个死掉的是不是跷脚队长?”

    扳道工骂道:“关你屁事,滚开!”说着扬起手来,似乎要打了。他拉了拉阿忠,道:“阿忠,走吧。”

    走了一程,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个扳道工摸出一根香烟,正在划着根火柴点烟。铁轨边有风,火柴不好点,那个扳道工划着一根,还没点着烟就被风吹灭了,正骂骂咧咧地划第二根。

    ※※※

    风很大,打火机刚打着就又被风吹灭了。他凑到墙根,用手张着点着了烟,斜咬在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小时候见大人抽烟,一口烟吸得深而且长,吐出来后浑身舒坦,过了许多年他自己也抽上了烟,却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这种坏习惯只不过让他能够忘掉一些无时不在的惶惑而已。

    跷脚队长这个人真的不存在还是另有原因,人们不愿提起他而已,他仍然想不通。经过这许多年,他鼓足勇气才回到这已经成为异乡的故土,本来想解开这个困扰了自己近三十年的疑惑,然而却只是更加迷惘。那些在记忆中已经渐渐模糊的身影再过几年也许连他也记不得了吧,可是这儿的人真的全都忘光了?

    也许,这一切仅仅是一个悬念故事,谜底要到故事的结尾才解开,而自己则只是故事中的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他把吸了大半截的香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熄了,讪讪地笑了笑。这样的想法真是堕入魔道了吧,把一切都看作不可知。如果自己仅仅是故事的人物,按着作者的思路去做事,那么这一切都不存在?实际上,这个小镇,这个只停五分钟的小站,跷脚队长,彭老师,同样只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了?

    不,不可能。他可以把任何人都看作不存在,但不能把她也看成一个符号。那个少女,那个在那混乱年代里,也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如一穗兰花的女子……

    他吃惊地发现,即使过了那么多年,太多的面孔都象旧墙上的壁画一般漫漶不清,这个少女的脸却如同浮凸出来一样越发清晰,他仍然可以记得她穿着的那件白衣裙子,黑而亮的长发,以及总是象蒙着一层水汽一样的眼神。那个身影在他的脑海中,远隔三十年时空,仿佛随时都会向他走来。这样的裙子,在那样的年代,除非亲眼看到,绝对不可能是相乱一想就想得出来的。可是他每次搜寻记忆,却总是发现自己的记忆到此为止,以后的日子便是一片空白,还能记得的便是随母亲到外地去的情景了。

    这段记忆为什么会消失?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他回到故乡来的目的。来的时候,他觉得有勇气回来,那么这个已经近三十年的谜马上会解开,可是来到这儿,迷雾却似乎越来越浓了,浓得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归途。

    四

    天很热,彭老师仍然穿着中山装,可是中山装的背部虽然已经湿透了,他却不感到炎热,心头只是一阵阵寒意,流出的都是冷汗。

    不是因为看到死人。在学校时,系主任就曾被狂热的红卫兵活活打死,那时的情景还要更凄惨一些。那时给他定的性是“反动权威”,比系主任的“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美帝特务”还要低几级,但看到系主任口鼻流血地被一群年轻人簇拥着在地上翻滚,他只感到心中有一阵阵寒意,却不是恐惧。可是,今天他看到那个瘸腿的工宣队长踉跄着向铁轨走去时,他才真正感到了害怕。

    他的家是站台边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间。这个位置其实很不适合居住,火车开过时,地面也会发出颤动,碗橱里的饭碗也会叮当乱响,可是彭老师已经很满意了。这儿当然不能和加利福尼亚的别墅相比,但较诸学校里那震耳欲聋的大批判的吼声,火车进站发出的噪声也似乎要悦耳得多。

    推开门,女儿正在狭小的灶台前忙着什么。看到女儿的背影,他心头就有一阵心痛。五七年,他和妻子收拾了在美国的一切,回国后碰到反右。六零年的大饥荒,女儿出生,妻子却没能熬过去,死在了产房的病床上。那时他抱着这个小小的孩子,痛苦中还依稀有点欣慰。六六年,五月十九,史无前例开始了,心理学成了伪科学,他这个心理学和物理学的双博士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反动权威,戴高帽,喷气式,脖子上挂着牌子游街,上帝保佑,终于下放到这个无名小镇上做了个高龄扳道工,女儿也从一个只会哭叫的小女孩长成了这样的少女。

    只是,他心中只有恐惧。上帝连这样相对平静的生活也不让他过么?

    听见他回来,女儿转过头,笑着说:“爸爸,你回来了?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煤球炉上煮着一锅粥。天气热,锅子虽然开着,却看不到热气,粥香回荡在房间里。这粥已经煮了很久了,大概米粒都已经煮化了吧。他看着女儿的背影,想看到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女儿仍然不合时宜地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布拉吉虽然曾经是通用的服装,但很少有人穿这样的白裙子的。白裙子的下摆有几道褶皱,很乱。这几首皱纹象是一些尖针扎在他的眼球上,让他感到疼痛。

    “……璐璐……”

    女儿没有转过头,也没有说话,也许她也已经察觉自己口气中的异样吧。

    “璐璐,今天那陈队长来过?”

    “没有,谁也没来,我一直在这儿煮粥。”

    女儿的话很平静。但他知道,这一定不是实话。他只感到心头象有把小刀在扎着,道:“是么?那就好。刚才火车出了个车祸,陈队长被车压死了。”

    女儿的肩头抖了一抖。这阵颤抖很轻微,象一片落叶打上平静无波的水面后漾起的一阵涟漪。彭老师叹了口气,又轻声道:“陈队长是自己向火车走去的,不过,大概谁也找不到他自杀的理由。”

    对于陈队长这样的人来说,自杀的理由的确找不到,如果死者换了自己,那么自杀的理由起码可以说出上百条,并且每一条都言之成理吧。可是没有自杀的理由,那就肯定有他杀的理由了。

    女儿把粥盛在两个碗里,端上了桌。菜只是一盆咸菜,加了一些辣椒。黑色的咸菜,红色的辣椒,雪白的米粥,虽然只是些极其普通的东西,在女儿的手下,居然也饶有画意。他挟了一根辣椒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辣味象炸开了一样弥漫在整个口腔。这种辣椒很辣,辣得象无数根细针,舌尖也感到一丝微微的疼痛。看着闷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小口小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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