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红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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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红粉-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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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凌晨时候,小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这期间她连续做了好几个恶梦。直到后来妓女们一个个地坐到尿桶上去,那些声音扳铸惊醒厂。小萼的身体非常疲乏,好像散了架。她靠在墙上,侧脸看着窗外。一株桃花的枝条斜陈窗前,枝上的桃花蕊里还凝结着露珠。小萼就伸出手去摘那些桃花,这时候她听见从哨楼那里传来了一阵号声,小萼打了个冷颤。她清醒地意识到一种新的陌生的主活已经开始了。
秋仪回到喜红缕时天已经黑透了。门口的灯笼摘掉了,秋仪站在黑暗中拢了拢零乱的头发。楼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搓麻将牌的声音。秋仪敲了很久,鸨母才出来开门,她很吃惊他说,怎么放你回来了?秋仪也不答话,径直朝里走,鸨母跟在后面说,你是逃回来的?你要是逃回来的可不行,他们明天肯定还要上门,现在外面风声紧。秋仪冷笑了一声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不过是回来取我的东西,鸨母说,取什么东西?你的首饰还有细软刚才都被当兵的没收了,秋仪噔噔地爬上楼梯,她说,别跟我来这一套,你吞了我的东西就不怕天打雷劈?
房间里凌乱不堪,秋仪找她的首饰盒果然找不到了,她就冲到客厅里,对打麻将的四个人说,怎么,现在开始把我的首饰当筹码了?鸨母仍然在摸牌,她说,秋仪你说话也太过分了,这么多年我侍你像亲生女,我会吞你的血汗钱吗?秋仪不屑地一笑,她说,那会儿你指望我赚钱,现在树倒猢狲散,谁还不知道谁呀?鸨母沉下脸说,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我没精神跟你吵架,秋仪说,我也没精神,不过我这人不是好欺的主,什么事我都敢干。鸨母厉声说,你想怎么样?秋仪抱着臂绕着麻将桌走了一圈,突然说,点一把火最简卑了,省得我再看见这个臭烘烘的破窑子,鸨母冷笑了一声,她说,谅你也没这个胆子,你就不怕我喊人挖了你的小X喂狗吃。秋仪说,我怕什么,我十六岁进窑子就没怕过什么,挖X算什么?挖心也不怕!
秋仪奔下楼去,她从墙上撕下一张画就到炉膛里去引火,打麻将的人全跑过来拉扯秋仪的手,秋仪拼命地挥着那卷火苗喊,烧了,烧了,干脆把这窑子烧光,大家都别过了。拉她的人说,秋仪你疯了吗?秋仪说,我是疯了,我十六岁进窑子就疯了,楼下正乱作一团时,鸨母从楼梯上扔下一个小包裹,鸨母气急败坏他说,都在里面了,拿着滚蛋吧。滚吧。
后来秋仪夹着小包裹走出了翠云坊。夜已经深了,街上静寂无人。秋仪走到街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之情袭上心头。回头看看喜红楼,小萼的内裤仍然在夜空中飘动,她很为小萼的境况担忧,但是秋仪无疑顾不上许多了。短短几日内物是人非,女孩都被永远地逐出了翠云坊。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秋仪辨认了一下方向。她决定去城北寻找老浦,不管怎么样,老浦应该是她投靠的第一个人选。
老浦住在电力公司的单身公寓里。秋仪到那里时守门人刚刚打开铁门。守门人告诉秋仪说,老浦不在,老浦经常夜不归宿,秋仪说,没关系,我上楼去等他。秋仪想她其实比守门人更了解老浦。
秋仪站在老浦的房间前,耐心地等候。公寓里的单身职员们陆续拿着毛巾和茶杯走进盥洗间。有人站在水池前回头仔细地看秋仪的脸,然后说,好像是翠云坊来的。秋仪只当没听见,她掏出一支香烟慢慢地吸着,心里猜测着老浦的去向。老浦也许去茶楼喝早茶了,也许搭上了别的楼里的姑娘,他属于那种最会吃喝玩乐的男人。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正等得心焦时,老浦回来了,老浦掏出钥匙打开门,一只手就把秋仪拉了进来。
没地方去了。秋仪坐到沙发上,说,解放军把翠云坊整个封了一卡车人全部拖到山沟里,我是跳车逃走的。
我听说了,老浦皱了皱眉头,他盯着秋仪说,那么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天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外面风声还紧,他们在抓人,抓去做苦工。我才不去做工,这一阵我就在你这儿躲一躲了,老浦,我跟你这点情分总归有吧?
这点忙我肯定要帮,老浦把秋仪抱到他腿上,又说,不过这儿人多眼杂,我还是把你接到我家里去吧,对外人就说是新请的保姆。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人,就不能说是新婚的太太吗?秋仪搂住老浦的脖子亲了一下,又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好吧,你愿意怎样就怎样。老浦的手轻柔地拎起秋仪的旗袍朝内看看,嘴里嘘了一口气,他说,秋议,我见你就没命,你把我的魂给抢走。
秋仪朝地上阵了一口,她说,甜言蜜语我不稀罕,我真想拿个刀子把你们男人的心挖出来看看,看看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说不定挖出来的是一摊烂泥,那样我也就死了心了。
两个人在无锡馄饨馆吃了点三鲜馄饨和小笼包,在路上拦了一辆黄包车,老浦说,现在我就带你回家,秋仪用一块丝中蒙住半个脸,挽着老浦的手经过萧条而紊乱的街市,电影院仍然在放映好莱坞的片子,广告画上的英雄和美女一如既往地情意绵绵,秋仪指着广告说,你看那对男女,假的,老浦不解地问,什么假的?秋仪说什么都是假的,你对我关心是假的,我对你欢心也是假的,他们封闭翠云坊也是假的,我就不相信男人会不喜欢逛窑子。把我们撵散了这世界就干净了吗?
黄包车颠簸着来到一条幽静的街道上,老浦指着一座黄色的小楼那是我家,是我父亲去世前买的房产,现在就我母亲带一个佣人住。空了很多房间。秋仪跳下车,她问老浦,我该怎么称呼你母亲?老浦说,你叫她浦太太好了。秋仪说,咳,我就不会跟女人打交道。她们道我的身份吗?最好她也干过我这行,那就好相处了,老浦的脸马上就有点难看,他说,你别胡说八道。我母亲是很有身份的人,见了她千万收敛点。你就说是我的同事,千万别露出马脚。秋仪笑了笑,这可难说,我这人不会装假。
浦太太坐在藤倚上打毛线。秋仪一见她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心里就虚了三分。长着这种马眼的女人大凡都是很厉害的。见面的仪式简单而局促,秋仪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她始终感觉到浦太太尖锐的目光在她的全身上下敲敲打打的,浦太太的南腔北调的口音在秋仪听来也很刺耳。
女佣把秋仪领到楼上的房间,房间显然空关己久了,到处积满灰尘。女佣说,小姐先到会客间坐坐,我马上来打扫。秋仪挥挥手,你下去吧,等会儿我自己来打扫,秋仪把窗户拉开朝花园里俯视,老浦和浦太太还站在花园里说话,秋仪听见浦太太突然提高嗓门说,你别说谎了,我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什么货色,你把这种女人带回家、就不怕别人笑话!秋仪知道这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她不在乎。她从小就是这样,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说了也是白说。
从早晨到傍晚,小萼每天要缝三十条麻袋。其他人也一样,这是规定的任务,缝不完的不能擅自下工。这群年轻女人挤在一间昔日的军械库里缝麻袋,日子变得冗长而艰辛。那些麻袋是军用物资,每天都有卡年来把麻袋运出劳动营去。
小萼看见自己的纤纤十指结满了血泡,她最后连针也抓不住了,小萼面对着一堆麻袋片黯然垂泪,她说,我缝不完了,我的手指快掉下来了,边上的人劝慰说,再熬几天,等到血泡破了就结老茧了。结了老茧就好了。最后人都走空了,只留下小萼一个人陷在麻袋堆里,暮色渐浓,小萼听见士兵在门外来回踱步,他焦躁地喊,8号,你还没缝完呐,每天都是你落后。小萼保持僵直的姿势坐在麻袋上,她想我反正不想缝了,随便他们怎样处理我了。昔日的军械库弥漫着麻草苦涩的气味,夜色也越来越浓,值班的士兵啪地开了灯,他冲着小萼喊,8号你怎么坐着不动?小心关你的禁闭。小萼慢慢地举起她的手指给士兵看,她想解释什么,却又懒得开口说话。那个士兵嘟哝着就走开了。小萼后来听见他在唱歌: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值班的士兵走进工场,看见小萼正在往房梁上拴绳套,小萼倦怠地把头伸到绳套里,一只手拉紧了绳子,士兵大惊失色,他叫了一声,8号,不许动!急急地开了一记朝天空枪。小萼回头看着,小萼连忙用手护着脖子上的绳套说,你开枪干什么?我又不逃跑。士兵冲着那绳了,他说你想死吗?小萼漠然地点点头,我想死,我缝不完三十条麻袋,你让我怎么办呢?
营房里的人听到枪声都往这边跑,妓女们趴着窗户朝里面张望。瑞凤说,小萼,他开枪打你吗?年轻的军官带着几个上兵,把小萼推出了工场。小萼捂着脸踉跄着朝外走,她边哭边说,我缝不完三十条麻袋了,除了死我没有办法。她听见妓女们一起大声恸哭起来。军官大吼,不准哭,谁再哭就毙了谁。马上有人叫起来,死也不让死,哭又不让哭,这种日子怎么过?不如把我们都毙了吧。不知是谁领头,一群妓女冲上来抱住了军官和士兵的腿,撕扯衣服,抓捏他们的裤裆,营房在霎时间混乱起来,远处哨楼上的探照灯打过来,枪声噼啪地在空中爆响。小萼跳到一堵墙后,她被自己点燃的这场战火吓呆了,这结果她没有想到。
妓女劳动营发生的骚乱后来曾经见诸报端,这是1950年暮春的事。新闻总是简洁笼统的,没有提小萼的名字,当然更没有人了解小萼是这场骚乱的根源。
第二天早晨小萼被叫到劳动营的营部。来了几个女干部,一式地留着齐耳短发,她们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了小萼一番,互相窃窃私语,后来就开始了漫长的谈话。
夜里小萼没有睡好,当她意识到自己惹了一场风波以后一直提心吊胆。如果他们一枪杀了她结果倒不算坏,但是如果他们存心收拾她要她缝四十条甚至五十条麻袋呢?她就只好另寻死路了。如果秋仪在,秋仪会帮她的,可是秋仪抛下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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