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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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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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响起来,我精神一振,无论是谁,如果他约我,我一定会出去,真的。 

但是我老板的女秘书说:「陈小姐,明天上午九时开会,请你准时到会议室。」 

「是!」我说着摔了电话。 

这些电话,即使不听,也永远没有损失,我再把插苏拉出。 

明天九点,我真应该马上再回床睡,否则还起不来。 

结果看了一夜的武侠小说。喏,神雕侠侣,并且万试万验地为杨过落泪。不过明天,明天要把赚到的钞票,全数花光。 

开会时我一直嚼香口糖。同事忽然面目可爱起来,至少都是黄皮肤,混球也还是同种类的混球。 

女秘书说:「有电话找你,陈小姐。」 

「找谁?」我抬起头。 

「陈小姐,我们只有你姓陈。」女秘书几乎不耐烦起来。 

我去接电话。「喂,什么事?我在开会,请稍后打来。」 

「陈?」说的是英文,「你家的电话永远不通!我找得你好惨。多方面打听,才知道你在这里。」 

我问:「你是谁?」我真不知道,现在爱说英文的假洋鬼子极多。 

对方吸进一口气,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嘉汶米勒。」 

「哦,米勒先生,有何贵干?」我很不耐烦。 

「我想……请你吃晚饭。」神经。 

「别客气了。」我拒绝:「我很忙,开会要过钟,心领啦,谢谢。」我挂了电话。 

我坐回原位,把头枕在手臂上,听别人发话,这真是最舒服的位置呢,睡着了也没人知道,我吐出口香糖,把一粒陈皮梅放进口中。 

有人敲会议室的门,女秘书去开门,门外有人气急败坏的说:「我找陈小姐,他们说她在这里开会。」 

声音好熟。我转头一看,是嘉汶米勒。老天!他到我们办公室来做什么?我霍地站起来。 

他也看到了我,「陈!」 

我连忙把他拉出会议室,但是同事们已投来暧昧含笑的眼光。这令我很生气。 

我关上了门,问他:「你找我干吗?怎么到这里来?」 

大堂中来来往往的同事更多,盯着我们的人不知有多少。呵这一回正是:跳到黄河洗不清,未吃羊肉一身骚,不由我又惊又怒。 

「我……」他看着我,「我想见见你。」 

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太多,我再笨也知道事态有点不寻常,不自觉呆了三分。 

我看着他孩子气的脸,焦急的神情,渴望的眼光。 

我说:「你不是早该回伦敦了吗?」 

「明天,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你。」 

女秘书开门出来,「陈小姐,请你回来开会。」 

「知道。」我说。 

他似乎听懂了,「为我,陈,为我做一天逃兵。」 

「可是他们会炒我鱿鱼呢。」我说。 

「他们不会的。」他笑一个充满忧郁的笑。「他们需要你,我看得出来。」 

我并不是浪漫的傻子,他走了我还得活下去,在香港。 

我说:「我五时正下班,你在大门口等我,我只能做到那样。」 

他并没有抗议,他只是默默的看着我,驯服地点头。 

我进会议室,把门关好。 

但是时间爬得像蜗牛似,每个人说的都是废话。 

午餐我们把饭盒子叫上来吃,我拨了两口,实在吃不下去,把饭盒推开一旁。 

我要溜下去兜一个圈子。我的运气要待八时才会好转呢,开会的时候永远是阳光普照,好不容易轮到坐游艇的时候,又阴雨霏霏。 

老板问:「你想溜开?」 

我答:「我上女厕,要不要派女秘书钉住我?」 

我从楼梯走到大堂,玻璃门照出毫无欢容的脸。 

我的心一震,因为嘉汶米勒并没有离开,他坐在石阶上。 

我急忙叫他,「喂!你坐在这里多久了?想坐到几时?」 

他转头,看见我,他温和地笑,「我知道你会下来的。」 

我坐在他身边,我说:「人都是向私的,你这样做莫非是为了满足自己。」 

「我想我爱上你了呢。」他悄声说。 

我微笑,「你弄错了。你在异乡寂寞,没事可做,故意要强逼自己恋爱来消磨时间,以前人们恋爱一次当是呕心沥血,现在不过是看场电影般,不过由自己主演而已,我不想客串你的配角。」 

「你非常的愤世疾俗。」他说。 

「并不是,你可以说我洞悉世倩。」 

「为什么?」 

「我勇于面对现实,事实既然如此,为甚么要逃避?我不是孩子,世界对我来说,即使是童年,也不是玫瑰园。」 

他看我一眼,「你可以自己建造一个园子。」 

「自己建造的世界,不可能是玫瑰园,太多血与汗——喂!我们别坐在门口谈哲理好不好?」 

「对,说得对,我们应该到别的地方去,去哪里?」他问。 

我笑笑,「我不与洋人上街。」 

「为什么?」 

「如果我带你去浅水湾,告诉你,我喜欢那里的茶座,是因为白流苏与范柳原在那里坐过,你会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大多数的中国人会明白吗?」他是个聪明的家伙。 

我叹口气,「问题出在这里,他们也不明白。」 

他笑着指一指我,「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谁是谁非不重要,要我陪你上街不可能。」我说:「回去吧,听我话。」 

「如果我是中国人,你会怎么对我?」他问:「你老实说。」 

我笑笑,「看他一眼,叫车回家,看!我还要开会。你回酒店多多休息好不好?」 

「你不约会男人?你是同性恋?」他吃惊的问。 

「不,我没有女朋友。」我笑,「我要上去工作了。」 

「我希望你可以带我到浅水湾那个吃茶的地方去。」他缠绵着不放。 

我想想,叹口气,「好吧。」我说:「走。」看阳光份上。 

「真的?我有车有司机。」他跳起来。 

「BBC知道了要吐血的。」我说:「你在花费公款。」 

「我明天就走了。」他说:「只一天。」他看我一眼,「还有一夜或许?」他笑。 

「人类是这么贪心。」我摇摇头,「无可救药。」 

车子驶过来,我跟司机说:「放你假,我们会把车子交还车行,如何?」我把身份证与驾驶执照递给他看。 

他认得我,他笑,说他有责任看牢这部车。 

「OK!」我耸耸肩。「你开吧,累死你。」 

他想一想,「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浅水湾,停在那里,到吃夜饭才出来。」 

「这样吧,晚上八时,我到这里来取车子。」司机眨眨眼。 

「好。」我说:「一言为定。」 

这也是我放一天假的时候了。 

我叫嘉汶米勒,「上车吧。」 

他笑:「你真有一手。」 

我看倒后镜,进排档,关冷气,开车窗,然后开动车子,一个急转弯。 

「不要害怕。」我笑,「很安全。」 

我把车子飞快驶过隧道,向浅水湾去。 

我并不大认得路,所以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心中有种痛苦的快感,他们找不到我,会议总会照常举行吧,我死了也不打紧,他们气的不过是我拿了薪水而不听话,即使支票不是他们开的,还是生气。 

嘉汶米勒说:「你家的电话一夜一日不通,我们找到你的推荐人,才知道你在这里上班,我不认为我应该放过你。」 

我开了无线电。 

一个女声在车子进入浅水湾这时唱:「……因为我得容易,是,因为我容易。」 

我问:「容易作何解?」 

「容易上床,容易恋爱。」 

我笑。 

燠热的天气,风啪啪地吹上来,不能说不寂寞。无目的地恋爱与上床,不但寂寞,更加自卑。 

我不需要这样的慰藉。 

「你一个人睡觉吗?」他问我。 

「米勒先生,我们并不熟稔呢。」我说:「你不觉得问这种问题太过份?」 

「我不想盲目追求人家的爱人。」他看着我。 

我笑,「如果你爱我爱得够深,你不会介意。」 

「是的,的确是。上帝,你并不容易呢,你很难。」 

「我也做过容易人,对某些我重视的人。」我叹息。 

浅水湾很美。永远。影树又开花了,红了一顶,美得凄凉。蝉不停的叫,我一直想蝉的英文叫什么,一直想了很久,却毫无印象。 

我叫牛奶红茶,他喝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偶而有一阵风,传来沙滩上男女嬉笑的声音,太阳白而温暖,额角沁出汗珠。 

「你看上去很伤心。」嘉汶说:「以前与男朋友来过这里?」 

「香港那么小,如果惯于触景伤情,那就不活了」我说:「不,不是因为男人。」 

他逗我说话:「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我不理睬他而自顾自喝着茶,非常放纵地叫了甜点,随便发胖到什么地步。 

他自顾自说着他的故事。 

苏格兰出世。自幼在伦敦长大,念大众传播。考进BBC。被派到东方。恋爱过,订婚,又解除婚约。 

我只看到海浪一下一下的拍上来,像催眠似的。 

我对他笑笑。我们很像在谈恋爱。 

付了账我们到沙滩上坐着,忽然变得是他陪我,不是我陪他,又有什么分别?我们很愉快。 

天气热,身上黏得很,但是我不后悔出来这一次。 

他说:「叫我为你留下来,我会的,说,快说。」 

「我不会。」我说:「免得将来你赖我,要留你自己留。只是你在这里如何生活?」 

「我会设法的。」他说:「我——」 

「回去吧。唐人街也有中国女子。」 

「不是国籍的问题,我与你有流通。」他说。 

「哈哈哈!」我笑,「我们才认识三天。」 

「不是时间,是投机。」他改正我。 

「我否认与你投机。」 

「你怕恋爱?」他问。 

「我并没有在恋爱。上帝!你的话真多,看这沙滩多么美丽,为什么不看风景?」 

我把脸向着人群。女孩子穿着比坚尼,男孩子们向她们讨好。被追求永远是愉快的。 

「我可否握你的手?」嘉汶问。 

我摇摇头,「不。」我说:「我们开车兜上山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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