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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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天堂 1046-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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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腾依然挺立在那儿,听到这里,他闭上眼睛,泪珠和着额上的血,沿颊滚落。他 用手摸索着曼亭的头发,哑声说:“你好傻!你汉汉汉汉汉傻!”
“滚!”父亲狂叫:“不要在我面前让我看着恶心,我有五个女儿六个儿子,少了你 一个根本不算什么!你给我马上滚!”
“不要!”母亲也跪下了,对父亲跪下了。“你饶了她吧!她才十九岁,不懂事呀!”
于是,父亲那三个姨娘也跪下了,她的四个姐妹也跪下了。那天,是一九五○年的 夏天,许家那日式房子的大花园里,就这样黑压压的跪了一院子的人。
“……咕哇,哇,咕哇……咕哇……”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又把她拉回了现实。三位老妇人还在床边忙着,她已经躺回床上 了,汗水仍然在流着,渗入身下的草席里。头发依旧湿答答,浑身上下,依然分不出哪 儿在痛。但是,孩子在哭呢!咕哇,构构构构构……多么动人的哭声,这是生命呢!是 由她和杨腾制造的生命呢!她转侧着头,呻吟着低语:“孩子……孩子……”
阿婆走近她面前,摸摸她的额,用毛巾拭去她额上的汗,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 “是个女孩子呢!不要紧,头胎生女儿,下一胎一定是个男孩!”
女孩子?她的心思飘浮着。杨腾会失望了,奶妈泉下有知,也会失望了,杨家还等 着传宗接代呢!她对门口望去,杨腾似乎冲进来好多次,都被推出去了。现在,杨腾又 冲进来了,他直扑到她的床前,两眼发直,眼中布满了红丝,面色紧张而苍白,他伸手 摸她的手,她的面颊,她的下巴,嘴里急促的问:“你好吗?你还好吗?你怎样了?你 怎么白得像枝芦苇草呢!你能说话吗?你……”
“杨腾,”她微弱的、怜惜的、歉然的说:“是个女孩……对不起……是个女孩……”
他一下子就把头仆在她的枕边,他的手指强而有力的紧攥着她,他的声音从枕边压 抑而痛楚的迸出来:“不要说对不起!永远不许对我说对不起!是我把你拖累到这个地 步,是我害你吃这么多苦,如果不是跟着我,你现在还是千金大小姐……”
“杨腾!”她衰弱的打断他,勉强的想挤出微笑,她的手指触摸着他那粗糙的掌心。 她多想抬起手来,去抚摸他那粗黑浓密的头发啊!但,她的手却那么无力,无力得简直 抬不起来。阿婆又过来了,端着一碗东西,她粗声的命令着:“外省郎,你就让开一点, 让你的女人吃点东西!柑橘麻油鸡蛋!吃了就有力气了!”
杨腾又被推开了。
一碗带着酒味、麻油味、柑橘味的东西被送到她嘴边,阿土婶和阿灶婶扶着她,强 迫的把一匙黄澄澄油腻腻的食物喂进她嘴中。她才吞下去,骤然引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顿时,整个胃都向外翻,她用力仆倒在床边,不让呕吐物沾污了席子。
可是,她觉得体内正有股热浪,从两腿间直涌出去……直涌出去……直涌出去……
她的思绪又飘远了,飘远了。
第一次来到中部这个小村落的时候,她真不太相信自己会住下来。那单薄的小木屋, 像一挤就会压碎的火柴盒,既挡不住风雨,也遮不了烈日。可是,杨腾在这儿,他已经 在这儿工作半年了。他在这儿,这儿就该是她的家。
杨腾是在挨打后的第二天失踪的。
有好一阵子,奶妈天天哭,她也哭。许家把她软禁着,对奶妈也呼来喝去,没有好 脸色。曼亭的日子变得那么难挨,姨娘们对她冷言冷语,姐妹们对她侧目而视,父亲对 她怒发冲冠,而母亲却天天数落着她的“不是”,和她带给家门的“羞辱”。这种日子漫长 而无奈,她以为自己挨不过那个秋天和冬天了。她总想到死,总想一了百了。总想到星 空之下,和大海之上的时光。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 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又回到背唐诗的日子,背的全是这类文句,随便拿起纸和笔,涂出的也都是“春心 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以为自己终将枯竭而死了。可是,她发现奶妈不再哭泣了,不但不再哭泣,而且, 常常带着抹神秘的喜悦。于是,她知道了,知道杨腾一定和他母亲取得联系了。于是, 她在许多夜里,就仆伏在奶妈膝上,请求着,保证着,哭诉着,央告着……于是,有一 天,奶妈带着她一起离家私逃了,她们来到了这个小村落,投奔了正在当矿工的杨腾。
这个小村落是因为瑞祥煤矿而存在的,所有的男人都在矿里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 院子里种花椰菜、种豌豆、种葱、种各种蔬菜,或养鸡鸭来贴补家用。忽然间,唐诗完 全没有用了,忽然间,孔子孟子四书五经宋词元曲都成为历史的陈迹。她的“过去”一下 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新的世界里只有杨腾、奶妈,和满园的花椰菜、满园的豌豆…… 她学习着适应,冬天,皮肤被冷风冻得发紫,夏天,又被阳光炙烤得红肿……她没有抱 怨过,甚至没有后悔,她只是不知不觉的衰弱下去。
奶妈是春天去世的,那时,曼亭刚刚知道怀了孕,奶妈临终时是含着笑的:“亭亭, ”她唤着她的乳名:“给杨家生个儿子!生个男孩子,杨家等着他传宗接代!”
“咕哇……构构构构构哇……”
孩子在哭着。女孩子?为什么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转着头,室内三个老妇人的声音嗡嗡的响着,像来自遥远的深谷:“…… 不许碰水缸!产妇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
“……抓起她的头发,把她架起来……”
又有人把她架起来了,她全身软绵绵,头发被拉扯着,痛、屯屯屯停最后,她仍然 躺下去了。室内似乎乱成了一团。
“……念经吧!阿婆,快去买香!”
“……外省郎,烧香吧,烧了香绕着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唤回来……”
“……到神桌下面去跪吧……”
“咕哇……构构构构构哇……”
孩子在哭着。怎么呢?难道她要死了吗?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涣散的神志。不行, 孩子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带孩子,她还要帮杨腾生第二胎,她还要在杨腾带 着满身煤渣回家时帮他烧洗澡水,她还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的睁开眼睛,喃喃的低 唤:“杨腾,杨腾,孩子,孩子……”
杨腾一下子跪在床前,他的脸色白得像纸,眼睛又红又肿,粗糙的大手握着她那纤 细修长的手,他的声音沙哑粗暴而哽塞:“曼亭!你不许死!你不许死!”
“呸!排排排排”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烧香哪####!念佛#!”
空气里有香味,她们真的烧起香来了!有人喃喃的念起经来……而这一切,离曼亭 都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她只觉得,那热热的液体,仍然在从她体内往外流去,带着她的 生命力,往外流去,亮亮亮亮亮。
“孩子,”她挣扎着说:“孩子!”
“她要看孩子!”不知是谁在嚷。
“抱给她看!外省郎,抱给她看!”
杨腾颤巍巍的接过那小东西来,那包裹得密密的#只露出小脸蛋的婴儿。他含着泪 把那脆弱而纤小得让人担心的小女婴放在她枕边。她侧过头去看孩子,皱皱的皮肤,红 通通的#小嘴张着,“咕哇……咕哇……”的哭着,眼睛闭着……
曼亭努力的睁大眼睛看去,那孩子有两排密密的睫毛,而且是双眼皮呢!像杨腾的 大双眼皮呢!
“她……会长成……一个很……很美很美的……女孩!”
她吃力的说,微笑着,抬眼看着窗外。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开的季节,窗外的小 院里,开满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云雾,紫色的花蕊。她……这小婴儿……出生在豌豆 花盛开的季节。
“豌豆花。”她低档的念叨着。“紫穗,杨紫穗!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她握着杨腾的手逐渐放松了,眼睛慢慢的阖拢#终于闭上了。生命力从她身体里流 失了,完完全全的流走了。
“咕哇,构构构构构”新的生命力在吶喊着。
杨腾瞪着那张床,那张并列着“生”与“死”的床。他直挺挺的跪在床前,两眼直直的 瞪视着,不相信发生在面前的事实。他不动,不说话,不哭#只是直挺挺的跪在那儿。
一屋子念经诵佛的声音。
那女孩就这样来到世间。
她的母亲临终时,似乎为她取过名字,但是,对屋里每一个人而言,那名字都太深 了,谁也弄不清楚是哪两个字。阿土婶曾坚持是“纸碎”或是“纸钱”之类的玩意,认为这 女孩索走了母亲的命,所以母亲要她终身烧纸来祭祀。杨腾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曼亭 曾重复的说过:“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于是,她在小村落中成长,大家一直叫她“豌豆花”。
她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豌豆花”。
失火的天堂(1)蜿豆花  2豌豆花出生后的三个月,杨腾几乎连正眼都没瞧过这孩子,他完全坠入失去妻子的 极端悲痛中。一年之内,他母丧妻亡,他认为自己已受了天谴。每天进矿坑工作,他把 煤铲一铲又一铲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卖力,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 全心的悲愤都借这煤铲掘下去,揪揪揪揪揪下去……他成了矿场里最模范的工人。矿坑 外,他是个沉默寡言,不会说笑的“外省缘投样”,“缘投”两字是台语,“样”是日语。翻 成国语,“缘投”勉强只能用“英俊”两个字来代替。“样”是先生的意思。杨腾始终是个漂 亮的小伙子。豌豆花出世这年,他也只有二十三岁。
于是,豌豆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属品。阿婆姓李,和儿子儿媳及四个孙儿孙女一 起住。阿婆带大过自己的儿子和四个孙儿孙女,带孩子对她来说是太简单了。何况,豌 豆花在月子里就与别的婴儿不同,她生来就粉妆玉琢,皮肤白里透红,随着一天天长大, 她细嫩得就像朵小豌豆花。乡下孩子从没有这么细致的肌肤,她完全遗传了母亲的娇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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