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像海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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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一切像海难-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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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他,这个岛和那个岛没有什么两样,说不定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呢。”
你为什么到这个海岛来?为什么是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我和酒吧里的男人沿着海岸线走时,他多半不说话,我就问他这些问题。这里前几年曾经有过的繁荣正在像海水的泡沫一样急剧蒸发,灯红酒绿就似一阵亚热带的台风刮过去,只留下一些令人做呕的痕迹。他说他喜欢这里,喜欢这样台风过去后的味道。一个城市安静又颓废着,夜晚的时候海浪与钢琴的声音交替并行,坐在风里遥望不可逾越的海峡。他说他以前呆着的县城闭塞又拥挤,路人都是一张麻木的脸。有一天他在书摊上,看到一个男人撕下《莱蒙托夫诗选》擦鼻涕,他就决定离开那里。就算四处讨饭,也不回去了。他说。
仲春清晨的街道上,水汽从海洋里挣脱出来,光着身子行走。周遭云翳看不清天阴天明,海岛终日弥散的腥味在这样含苞待放的宁静中反倒显得羞涩稀薄,如沙漏里的沙,必将倾泻却悄无声息,把人的心搞得湿漉漉的,瞬间就想靠近。这个男人对我说:“我又想写诗了。”
“是么?!”
“我已经三年没有写过任何东西了!”
“那么长?你怎么可以忍受呐?!”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6)



“……但看到你,我又想写东西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我要写很多东西,全部,全部献给你。”他说,激动得气喘吁吁。
我还想问下去,可他喊起来:“他说:“太阳把一切都变新了!”他指点我看,看这个海岛:草坪被我们脚下潮湿的石子路所贯穿。树身痉挛地伸向天空。太阳下面有一层奇特的迷雾,让人联想到紫罗兰郁郁香气。红日被一圈亮眼灿烂嵌着红边的深紫色云霞缠绕着,她们攀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冉冉升起。但不要紧,这更显得他骄傲伟大。整个世界都是阳光,你看这条路,尽头是耀眼的光。可以先用上白色的颜料,不不,还是太暗了点。再加上红色、黄色、棕色、土黄色,甚至黑色。我把颜料平铺下来,直到我们面前,才是真正的石头的颜色,但每个石头都在闪光,像缎子一样,这很难表现。到处都是阳光啊,草坪上每棵草,你的脸庞,你的眼睛,沟子里的水,墙上的光影,屋檐的雕刻……
他说着,语速越来越快。我不得不跟着他跑。他和平时判若两人,像提线娃娃突然被抓住了线头。阳光当真铺天盖地,但在他心里,只怕我才是他的阳光吧——我这样笃定着想,好象他身旁的世界不是被太阳渲染过的,而仅仅是被我,十九岁的爱好文学的生命力无限强大的柯朗,所渲染过一样。
他爱上你了吧,是吧?戴娅把手支在头上,嘴里噼里啪啦吹着口香糖。
不知道。我说,其实心里挺得意的。
你为什么不和他上床呐?他老婆可是个大混蛋。戴娅说。
我不爱他。
一点都不爱么?——戴娅看看我——他是有点名气的诗人哩。难道你不因此动心?一点点也不?
开始有一点点,一点点点点。我嘟囔着看看戴娅,说,可他爱我了。他爱上我就没意思了。他如果不上钩,我会把这个渲染得好象爱情一样。可他一主动,我就觉得他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
哎哟,你这可不好。戴娅跳下床,看看我,说,你意淫他,这不好。她皱着眉头很严肃地冲我下结论。
他床上技巧不错吧,光看他身扳子就知道。爱徽忖度说,他是个让女人想知道味道的男人。
我丝毫不感兴趣,你们别像做广告似的。我假装板着脸回答。
去吧,只消一盏茶的功夫。她们锲而不舍地撺掇着。
奶奶把我叫到床前,她唉声叹气,说自己已经不行了。她今年六十七岁,活得比阿庆阿嫂长得多,可还是不满足。阿庆阿嫂是谁?哦,是以前一条街上的邻居,做了手好裁缝,人缘那样的好,走家串户,大家都知道她。
后来就死了。一年大暑,夜里图凉快,脱了衣服到海里游,误了涨潮的时间,被浪越拉越远。就没了。
要不还在老街上做衣服呢,阿庆阿嫂做的中襟最最俏,穿了舍不得脱下来。
找着她的尸体了么——我问。
没呢,浪冲走了,再找不到了。
也许被卷到大陆上去了,没死,还活着。找个人嫁了,也许正好是爷爷。我说。
呸!奶奶啐我。
爱徽和我坐在医院长廊的栏杆上。太阳很大,树底下有只肥得走不动的狗伸长舌头吐着热气。我们任冰淇淋涂得满脸都是。爱徽抹把汗,皱着鼻子四下看看,说:“我昨天还拿了把尺子偷偷丈量了下肚子呢,你信不信?”我点点头,她又说:“总之三个月没来例假,是件怪吓人的事情。”
我扭过头去看着走廊,一路的阳光像水一样铺开。走来走去的人们踏着梦一样不真实的脚步。这是真相大白的前兆,我突然忧郁地想,如果爱徽去跳楼,我宁愿垫在她身下,让她好好活着。
爱徽对我奇怪的冲动一无所知,她说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就是B超房,门口有很多挺着肚子的女人叉开两腿坐着。她说那都是来检查胎位正不正的,要不就是来看看自己肚子里是男是女。“其实想知道是不是怀孕,到街上随便买张尿检纸就可以啦。”她说。“那你干吗还来?”她耸耸肩,摇着二郎腿:“好玩呗,知道B超是怎么回事,以后好写在小说里。”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7)



B超房的门半开条缝,一个胖胖的护士探出头来喊人名,我竖起耳朵听。爱徽却捂着嘴笑着,她说:“小朗别紧张,以后我们有钱了,就到海岛外面去。去上海去巴黎去纽约,四处去玩,好不好?”
门又开了条缝,换了个黑眉毛护士出来,喊名字的语气恶狠狠的:“骆爱徽!”我们站起来,我扯了扯裙子下摆,冲护士挥挥手。她隔老远就瞪着我们,提高声音喊:“憋尿了没?没憋别进来。”爱徽顿了顿,说:“憋……憋尿了。”她说着,忍不住又“咯咯咯”笑,露出两个酒窝。很多人朝我们看。临进门那一会,她突然转过头,趴在我耳边上,细声细气地说:“小朗,要我有了孩子,你可别不喜欢我了。”
她转过身,绿色的门立刻把她吸入黑暗里。
我扯扯秦的衣服,叫他注意我。我问他:“你会不会觉得女人很麻烦?”“怎么突然问这样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他瞪大眼睛。
“秦,”我摇摇头,又喊。
“怎么了?”他低下头,和我并肩坐着,看着我,问。
“小时候,”我呷了口水,说:“我和很多人坐船到岛外去。船开出很远了,我们站在船头看海岛上亮亮的灯。突然,这一切全消失了。眼前一片暗。大家喊起来。但,立刻就有人说:呵呵,又停电了。大家就笑了。但那时候,我却依旧很害怕。秦,我多么不想依赖着什么,然后被横加的物事一瞬间夺走它啊。我希望它一直存在,但有什么会一直存在,永远安全呢?”
“我没有办法确切地回答你。”他用一种坦率的口吻说,“我宁愿相信它存在在我们心里。”
“哦,”我叹了口气,很快转移话题:“你爱女人的身体么?很爱么?”
酒吧里的音乐很响,过了一会,他才克制着战抖着嘴唇,喃喃道:“我爱完美的肉体。谁用道德规矩欲望,谁就是伪君子。”
“我明白了。”我也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他。
奶奶让我和她并头睡。“晚上要是来了鬼,看到你,也许就舍了我叫你去。”她说。她依旧喋喋不休地说话,许多海岛上故去的人被她唤起,又沿着她喷射的口水迅速消失。“这些人没意思。”奶奶也说,“比如以前那个戴眼镜的女学生,成天喊着要去首都,见领袖。离开那天,起了台风,船开出没多远,她就大哭起来,嚷着要回来。后来还不是嫁了个小学老师,前几年刚死。”
真没意思。我跟着插嘴。
老迈的呼吸声沉重悠长。她睡着了,我睁着眼睛。呼吸是此起彼落的花,周而复始,强调单独持续的可能。
戴娅作出很练达的样子,说爱徽根本是自作自受。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是掉块肉而已。戴娅吹着口哨轻松地搅动饭粒:“嗨,小朗,我兀自想起一件事来。”她用很滑稽的口吻文绉绉地说。
“嗯?”
“以后你要提醒我一下,我是绝对不生女孩的,绝对不。万一我生了个女孩子,要杀掉她。”
“我也不。”我无精打采地说。
“你为什么不生女孩啊?”我们互相问对方。
“我怕我老了,看着她年轻貌美,碍眼。”我郁闷地说。
“我怕我们太好拉,她实在超过不了我们,会难受。”戴娅说。
她昂头大笑,我却乐不起来:“要知道是谁干的,我非替爱徽去杀人不可。”
“听着!小朗!”戴娅把最后几口饭扒干净,鼓着腮帮瞪着我,含糊地说:“这个男人或者那个男人干的,都没有什么不同。爱徽有没有孩子,堕不堕胎也没有多大关系。你别杞人忧天!”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我以前老是想,我要是死了,我会改变多少人的一生呢?没有,谁的人生也不会因为我改变。大家还是这样:吃饭上班、谈情做爱,生老病死。别人会迅速忘记我,我也会迅速忘记任何人、任何事情……所以,没关系,爱徽不会有问题的。”她平淡而流利地说。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8)



“不,有不同!”
“什么不同?大家都一样。”戴娅手一甩,把一块肉骨头扔到垃圾桶里,问。
我却回答不出。
夜里,我独个儿走,甚至在海边逗留很久。天正下着小雨。我看见乌云蕴集,联结地平线的天际却触目的明亮。倘若静止可以执着,海洋仅仅是可以溯回前进的平原,但巨大的涛声比风吹稻谷还要嘹亮千倍地回响,持续不绝。即便远远站着,立在沙滩之外,我仍然因为某种事物而手足冰凉。路灯下雨水的轨迹被照亮了,它们清晰可见,它们从几亿米的高空倾泻而来,但入地就化,不知所在。海中央那个囫囵竖着的礁石,被我瞪了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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