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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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上)-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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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宜的脸色一直不是太好。这是自然的,他又不是傻子,我若是他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表现得这么明显,他一向就不是这么容易挫败的人……想到这里,我有些情不自禁的张了张口……可我想对他说什么呢?
他突然侧头看着我,目光炯炯:“别说对不起,虽然我还不完全清楚,但是,我理解。”然后他笑了,神色也变得婉转多了,“机会难得,胡宜谢过东方保荐了。”
这话说得并不让人安心。什么叫做‘我理解’,他真的理解么?
“胡宜,我相信你不会掉下去的。”我不知道我的话里有多少力度,因为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只是听了他的话便很想这么回而已,我想让他更明白一点。
不过看样子,他比我想像得还要清明很多。
我们没再说什么,接着就有很多人都过来给他进酒,说些荣贺、恭喜什么的。这些都是必要的繁文缛节,想越过去都难,他在顷刻间攀上了一个扶摇直上的桅杆,相应的,下面很快就会聚集一大群或倚他或抬他的人。
可谁都清楚世事无常,根本没有一锤定音的事情,这不过是一朝荣辱罢了。结局与否恐怕也只有当事者自己才会在意……或者根本意识不到……
直到今天,我还清晰的记忆着……五年前我第一次出征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盛宴,那时候我也喝了好多杯贺酒,而且还兴奋了整整一夜,都没有醉的……真是又痴又傻。
“来,东方,我敬你一杯,恭喜你荣降参军。”
我微笑着把酒吞进去,“自修,你是今晚唯一一个向我进酒的人。”说出比对方更令自己尴尬的话语竟是这么的自然,我都不晓得我是怎么做到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可以趾高气扬的人……是我。
他像是终於发怒了一般把酒杯里的酒水一甩,然后将脸凑得很近,并且以一种倾压的姿势贴着我:“东方,在你眼里……”他没有说完,而是撇了眼一旁的胡宜,然后又转回目光对着我,竟有些惋惜的说:“你在把他往火坑里推。”
“是,我知道。”
“你不吃惊?……咦,你知道?”
“你看我像不知道的样子么?”我小声道,同时也扭头看向那边被拉去接连灌酒的胡宜……不错,就是这样,一切都在我或编织或回顾的想像当中进展,分毫无差……
胡宜,我也想看看你是如何沦陷到无力自拔的地步,或者想看看聪明如你是如何从表面辉煌实则毒辣的烈火中脱身出来,或者想看着你和我一样从高邈的山峰跌到谷底,想看那种同我一样惨烈的倒影,或想从你身上也找到我寻不着的出路,我想看那或美丽或残酷的一瞬间,我想……我疯狂的想像。
多么完美,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我拭目以待的。
“你还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为这样就能灭了我?真是愚蠢。东方,我再敬你,我们来日方长……也愿你日后不会后悔。”自修再度举杯,仿佛已在我身上看到了悲伤的影子般笑得高深而残酷。
他明明输了一局,却像是赢家一样……让人感到怀疑又恐惧。
可我无论如何都不后悔走这一步,我只是想自救而已。而这……参军。这仅仅只是第一步,等我稳固了自己,你们,你们这些一再耍弄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什么梦想什么感情统统都是假的!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足够的余力。
***
不知什么时候自修已经离开,胡宜却走到我身旁:
“我会做给你看,让你知道我的下场并不会比你好,如果你非要个证明不可,如果你非要这样才能感到安慰……”
他的眼眶红红的,眼神也很沉重……他醉了,否则他决不会这样认真的说些什么。
可是我没有醉,有那么一瞬我几乎都想放弃了,但我不能,我的报复才刚刚开始。我抄起酒杯猛灌了一口,再度安定了心神。无辜的人到处都是,谁可怜谁谁对谁有情就是绝了自己!
“胡宜,恨我么?”
居然感到有些惬意,既然你醉了,就让我多听些真话好了。
“你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
我伸手掩住了他的口……够了,我不想再听,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像当年的我。我不想再看见这种没有经过伪装的你,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想通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所以……你也不要令我失望。
***
看来我的酒量不错,居然能从宣事殿一直喝回将军府,何渝一直把我送进了卧房都不敢离开,他真是多虑了。
“浅阳又开始用我了呢,我是不是该高兴一下?来,我们再喝。”
“东方,你醉了。”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一把摔了酒壶,掩不住心底的愤恨,“我为他做了多少,他就这样对待我,这不公平,我不甘心!”
他顿了顿,然后终于吃透了我的话,说:“你不该怪浅阳,他也有顾忌自修。”
“自修?你拿我跟自修比?”
浅阳是怎么对自修的?……他把自修保护得太好了,他连战场都舍不得让他上,我都不明白自修有什么可嫉恨我的。
“他只是做了顺水推舟的事情,你不承认?”
“顺水推舟?好,就算是。那他把我下拔西塞也是顺水推舟么?”
“那时候已经……”
“住口,那时候……”思绪陡转,我也回想起了两年前……真是无知得紧:“那时候我还傻乎乎的问,‘西边很重要么?非要我去不可么?……我不想离开你,不想再离开吴国了。’你说,我多傻?”
谁不知道西部连接着楚国,就算他想扩大版图也该把我往北调。
征西,他就是这样跟我说的,他连一兵一卒都不给我,怎么可能是叫我去征西?
“你知道他给我千两金银是做什么的么?……你当然知道,大家都知而不言!那是我的奉禄,那就是我鞠躬尽瘁九死报国所换来的奉禄!天下太平了,我没有用了,我就像条狗一样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即使是这样,我还自以为可以分担他的苦衷,还以为能知他懂他可以让他无忧无虑……我不断告诉自己要重义气,要相信朋友,我拿着我所有的奉禄换来一群重赏之下的乌合之众去替他实现那个所谓的什么征西……
“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可他……可他根本不要,我就是拼了命他也不会拿我当回事。
“这就是愚忠,和我父亲一样!
“多可笑,就象历史重演一样。我父亲一辈子忠心耿耿,守节重义。可他活得多辛苦,死得又有多荒唐。被两个无比亲密的挚友合谋杀害,一个是先王,为了君臣之间毫无原由的猜忌;一个尉迟远威,仅仅为了鸿门宴上女子的惊鸿一瞥……二十多年的友情,就是如此的不可靠。
“尉迟远威,那个混蛋!从我母亲跟尉迟远威跑的那一刻起,我就恨透了尉迟家的人!
“可是自修……自修跑到我面前来跟我割袍,他对我说:‘从今以后尉迟东方两家恩断义绝’。这是什么?这就是朋友!我爹跟尉迟远威二十几年的朋友就这么浅薄,连带他一脉相承的儿子……尉迟家的人统统都无情!……该恨得是我,明明该恨得是我啊!
“他那个时候起改叫我东方,可我却坚持着去扳转去维系……我都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
“平肇战役的那一年,他领着十万军,都已经行到了在瓮城外围十里,从那儿的山坡,都可以看到战场,他一定看到了看到我是如何拼命如何垂死挣扎的!……可是他就站在那里隔岸观火,他要我死!你听明白了没有?他是要我死啊!!他怎么能做得那么狠那么绝……”
我不晓得今晚为什么会这么多话,这些都是以往不愿再提的事情,我以为我已经忘了,现在才发现,他们原来像是毒瘤一样恒久的盘踞在我心底……因为这一点点觉悟,我无法自制的开口问道:“我……是不是很失败?”
何渝突然抱住我,
“琅琊,你还有我,还有我始终叫你琅琊,为什么你独独把我当成敌人?其实,失败的人……应该是我。”
失败的是你么?你也会茫无目标么?为了我么?……真是笑话。
我看着他那种坦诚而又无力的样子竟毫无心酸的感觉,我想我终于是可以石化可以开始了。我知道,这种事情不过是最平凡的历史演绎,再普遍不过,任何一个年代,任何一个国家都可能发生,只是在我们身边,就显得太过突兀了……可这并不是我的错!
“你父亲那件事,其实大家都受了伤害,那时候大家也都看到了事情今后的走向……我们都在极力避免啊。我记得你总爱说一句话,‘有很多事情,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会往什么样的局势发展,如果不能完全掌握不能够完全控制,总该留条后路。’……那么你,给自己留过后路么?”
是么,大家都在极力避免,只有我一个人在加速,是么?
“那你倒说说,大家是不是都要做绝了,从此以后形同陌路,就可以避免些什么?”
“琅琊,有些东西早该放手了,就不必再坚持,那样只会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你要知道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
我讨厌他这种苛责的语气,在他眼里好像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我更厌恶这种对事不对人的个性,那会让你感到尤为冰冷。
可是他说得没有错,我们必须想办法摆脱。因此我挑了他希望听到的言语,“我知道了,我会尽量在把那些过往忘记。”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我马上也可以离开姑苏了……
然而他忘了,有些东西发生得太规律,而规律,就像轨道,是轮回着转的,脱不开……我没有想背弃谁,真的。只是突然发觉这种事情再也不可能了,“御史大夫方怡非保不了我爹,你方何渝又有能耐护得住我么?有朝一日我被他们逼上了断头台,你是不是也要学你爹一样辞官告老?何渝,你说实话。”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结果还是说了实话:“事至如今,何渝也无法力挽狂澜了……就如同我父亲救不了大司马一样,他只是保住了自己的命。”
“这不就是了么。”我对他嘲弄的笑了笑……
所以……我骗了你,第一,我没有忘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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