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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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烟云-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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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用。治保主任刘古泉交代了后便走了。陈兰英没有说话,拎着简单的行李,跟在易凌胜的后面,走进牛栏房里。她举目一望,只见屋顶墙角,到处布满蜘蛛网,多年积聚的灰尘一串串一搭搭的挂在房顶和墙壁上。屋里放着两张她早年用过作睡床的铺板,地面烂糟糟的。一股骚臭味直往人的鼻子扑来,她的眼睛感到有点儿刺疼,便扑簌簌地流出眼水来。
“毛主席说,‘概(既)来之,则安之’罗!”易凌胜冷笑了两声,鼻子再吼了两下,便捂着鼻子走了。“‘概’来之,则安之”是印在一包胃疼药的包装纸上的“最高指示”,是他最近买这药来治胃疼时才学到的,正好在这个知识分子面前活学活用。
陈兰英失神的坐在铺板上,心里有说不出的凄凉。她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地方已经十七年了,现在,命运又要她再回来。这里是阶级斗争的策源地,到处是饥饿和贫困,到处都睁着血红的眼睛;有吃人的魔鬼,有陷人的深渊,有残酷的刑役。她知道她现在被赶到有人挖出来的鸿沟那边,像许多人那样,是新时代的奴隶,是被圈定了的罪人,应受鸿沟另一边的人欺压。这叫“阶级斗争”。只有存在这种斗争,才能使这贫穷饥饿的天下太平,才能有挑动起斗争来的那些人的“其乐无穷”。为了这被蓄意挑动起来的斗争,在枪刀和棍棒下,被圈定的人们只能低头做奴隶,去过罪人的日子。命运要她下地狱,她一个弱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啊!她像一只疲惫的鸟儿,四处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她不敢想象将来的日子怎么样过,她只能考虑现在该怎样在这里搭个窝来栖身。
门外忽然出现了两个中年女人。她们一前一后的走进来,热情地执着她的手问短问长。
“兰英,不要担心,俗语说,出了山口有大路,我们大家会帮你!”一个名叫李素琼的嫂子说。她早先在塘那边就看见陈兰英回来了,便约了婶子一齐去解手,把挑的空担子放在外面,拐个弯儿就来见见她。这牛栏与生产队的粪坑只隔了一条巷子。
“人家有屋不还给她,要她住这个肮脏地方,这条老骚狗没安好心,不得好死!”另一个叫何桂珍的婶子手指着外面骂道。
“唉,现在生产队里他就是皇帝。俗语说,住在底檐头,不得不低头,先暂时委屈一下过日子吧!”素琼嫂子安慰道。她的娘家也是富农的成分,所以对此深有体会。
“我就看不惯那些龇牙咧嘴的人。他们不忧愁吃饭,成天找人欺压,作威作福!”何桂珍愤愤不平地说。
“没有欺压哪有饭吃?这叫做阶级斗争!”嫂子小声地说话。
“我不知什么‘鸡脚’、‘鸭脚’斗争,无非是恶狗咬羊般的倚强欺弱的嚎叫!”何桂珍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喊着,许多唾沫星子喷落在地上。
陈兰英的眼眶红了,鼻子酸了。泪水浸湿了她的眼睛,扑簌簌地掉落下来。良言一句三冬暖,在这个时候听到她们的心声,她感受到了巨大的安慰,觉得那破碎的心被人轻轻的呵护了起来。毕竟世界上还是有不少好人,他们虽然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知道下雨了要穿蓑衣,天热了要戴竹笠,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耕田吃饭更重要的事情,但他们却有着朴素的爱憎和善良的感情。对他们来说,所谓要天天讲,日日讲的念念不忘的那些谆谆教化,已经听惯了,听厌了;而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正受着那些口中念念有词的恶人的卡压。因此,他们觉得这世界很不公平,没有什么道理。他们对弱者有着深切的同情。放工之后,李素琼和何桂珍相约了几个妯娌,用了一个中午的时间帮助陈兰英打扫屋子,并给她搬来煮食的家伙。
经过一番打扫,原来象屎坑般的牛栏换了一个面貌。坭砖墙壁虽然没有用石灰沙坭批荡过,但也没有破损的地方,一块块土砖砌得十分齐整。房屋高朗,阳光充足,只是门窗破烂,地面也不干爽。
下午,她的女儿周芳芳和养母陈洁珍带来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来了。她们同时还请了一个木工来修理门户。女儿周芳芳已二十岁,出落得象一个下凡的仙女。她的头发很长,一直光滑地披到肩后,就像水一样的泻下来。那白中透红的鹅蛋型脸蛋嫩滑得象鲜熟的苹果,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忽闪忽闪的象两颗晶亮的星星,那端正的鼻子,那樱桃口和雪白而整齐的像玉粒一般的洁齿,无一样不象她母亲当年的俏丽。文化大革命这几年来,她参加过红卫兵,曾跟着许多同学们到处煽风点火,横冲直撞,打打杀杀,高喊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林副主席,威风一时。可是,当那个曾经被全国人民选为国家主席的人和一大批“走资派”被一顿蒙头的闷棍打倒之后,她和她的同学不久便也跟着在火热的斗争中销声匿迹,据说已是到了他们自己犯错误的时候了。于是,大家作鸟兽散,并逐渐从狂热中清醒过来。他们中有许多人觉得自己被人利用,被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耍弄了。这时,养父周树青也在县商业局里被打为“走资派”,挂着大牌子游街示众。那天,她看见善良的养父被剃了个十字头,背上插着木块标签,颈上吊着在狗名上打了红笔×的牌子。她回来哭了一个晚上,终于想清了许多道理。她开始憎恶那种为了达到权力的目的,总是利用一些人去打倒和欺压另一些人的政治。这种政治没有道义,没有真理,有的只是丧失人性的斗争和冠冕堂皇话语下的权欲。从此,她开始同情自己的受苦受难的生母,并且,在养母陈洁珍的怂恿下,她勇敢地到学校里去探望她,常常给她带去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这是陈兰英在这些日子里感到的最大幸福和安慰。
这些天来,她自知道母亲要回来的消息后,便与养母一直关心着这件事情。李素琼的老公在公社供销社工作,原是周树青的下属。平时她与陈洁珍亲若姐妹,所以,一吃完饭,她就叫孩子来报信了。
“妈妈,我不信天没有放晴的日子,你不要难过!”周芳芳对母亲说。
看着眼前已经懂事的孩子,陈兰英激动得热泪盈眶。许多辛酸和痛苦一齐涌上心来,她不禁紧紧地抱着女儿,失声痛哭起来。
周芳芳感受着凄切的母爱,这是她多年来的渴念。她两肩搐动着,伏在母亲的怀里泣不成声。
“妹子,俗语有说,‘藤断自有篾来驳’,你现在儿大女长了,往后的日子正看好哩!”一旁看得伤感的陈洁珍也忍不住流出眼泪。她揩了揩眼睛,走过来安慰道。
陈兰英抹干了眼泪,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她转过身来对陈洁珍说:
“今生今世,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来感谢你啊!”
“唉,做人谁能保没有灾难呢,过了就会好。往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们!”陈洁珍关切地说道。
“明天再买点水泥,请个泥水师傅来铺地,这屋子就可以住了。”李素琼在一旁说。
大家忙了一个下午,终于把陈兰英的新居安置好,门窗也装得实在了。第二天一早,陈洁珍叫人担来了几包水泥和沙石,当天就把地面铺好。这些天,陈兰英都在陈洁珍的家里跟女儿住在一起,她那凄苦的心灵得到了暂时的解脱。周芳芳和陈洁珍热情地招待她,使她感受到了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宁和清静。
几天后,陈兰英回到牛栏房里。灰亮的水泥虽然已把腥骚的气味盖住了,但从窗口却一阵阵的吹进来不远的粪坑里的臭气。新的生活开始了,她白天参加队里的劳动,一天三餐回来自己煲粥或煮饭。社员们这个今天摘给她一些小菜,那个明天拔给她一些萝卜番薯,日出日落,便又过了些时日。
这一天放工之后,陈兰英卷起裤腿在井边打水洗脚。她还没有把腿上的泥巴洗干净,转过身来,却见易凌胜站在一边正贼溜溜的睁开两只眼睛瞟着她那雪白的小腿。她不敢再洗,连忙走开。
“陈兰英,你今晚不要那么早闩门,我去给你计算工分。”他急急追上来说道,公鸭般的嗓子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她没有理睬他,一回到家来,就紧紧地把门户闩上。这些天来,她看到他总是瞧着她吞口水,犹如想把人嚼碎吞下去一般。一对闪动着鬼火一样的红眼睛令人见了就提心吊胆。她知道这是魔鬼又要吃人的信号,但她不害怕。她现在已有着一股复仇的勇气。为防万一,她不脱衣服睡觉,并把菜刀放在枕头的下面,随时准备自卫。
可是,到了夜里,她却又感到了恐怖。生产队里,忙碌了一天的社员早已闩门闭户,熄灯就寝了。孤立在外面的牛栏房显得十分凄静。屋背竹林中,大风吹得麻竹尾摇摆,发出了竹子互相挤压的咿咿呀呀的声音,有些已枯槁了的竹筒则在风中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号叫。这些声音有规律的交错着,使人听起来,如鬼哭神嚎般的幽怨和哀伤。
一会儿,门边突然响起了“笃、笃、笃”的声音,外面有人在敲门。她立刻警觉起来,从枕头底下拿出菜刀,跳下床来,轻轻的走到房门边去守护着。敲门的声音越来越紧,后来就变为推门。她不敢说话,弓着腰站在门闩旁边,双手举着刀,心儿紧张得卜卜乱跳。准备一旦门被推开的话,她的刀就会劈下去,拼个你死我活。幸得房门已装坚固,里面又安上了两个铁制的门闩,即使牛大的力也别想能推开。
又过一会,外面终于静了下来。但她不敢开灯,也不敢睡,在床上坐着一直到天亮。
如此接连三个晚上,陈兰英都听到敲门声,并且,一晚比一晚的敲门次数多。她紧张得三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第四天便患起头疼来了。她在学校里原来就有过神经衰弱的毛病,经不了失眠的磨折,这天早晨起来,便觉得头重脚轻,两颊疼如锥刺。有人通知她今天去挑粪,给队里的冬小麦施肥。她没有吃饭便去上工了。
自回到生产队开始参加劳动的这些天来,她做的都是些轻活。先几天挽个篮子,在冬种地里除草;接着就拿把锄头,在晒霜田里挖个坑儿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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