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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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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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再从那里面出来,他们知道,那就已经不是他们了。

转眼又是冬天了。多快啊!转眼!离陈米松出走之夜,离毛榛自杀之夜,又过
去了一番寒暑,春夏秋冬,四季循环。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他们的心变了,
憔悴了,老化了,枯干了。

毛榛这时已经是一年级的博士研究生,陈米松的《海峡对岸出版史》也已经正
式出版。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区民政部门的离婚登记处会设在月坛公园。这是他们俩今生
最后一段共同走过的道路,是他们俩的双脚最后一次共同完成对北京大地的抚摸。

此时,距离他们俩1986年春天第一次来北京,已经过去十四个年头了。距离他
们俩1982年在大学校园里的初次相识,也已经有十八个年头了。十八年,是人生不
短的岁月。


 
 
  
   
   
   
 

  
 
 
 

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

 
   
 作者:徐坤
  
 第十八篇

离婚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这天,毛榛早早就起来。昨晚,她睡得很早,把那些离婚文书最后检查了一遍,
发现没有什么遗漏的,这才放心地将它们放进夹子里,装进书包。她甚至还准备了
一只黑色签字笔,水分充沛,很爱下油,不会到了关键时刻滞涩住、写不出字来。
陈米松将“离婚登记须知”传真了一份过来,那上面提到要用黑色钢笔或圆珠笔签
字。她担心登记处万一临时没有黑色笔,可就抓瞎了。实际上她这种担心完全是多
余的。

临睡之前,她又反复叮咛了自己几遍:不许哭,不许哭,千万不能哭!明天无
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现场掉眼泪,否则,人家一看立场不坚定,就不给办理,
那可就白忙乎了。还是赶紧的,一次性办完吧!她可不想再第二次走进那个离婚办
事处大门。她没那个勇气,也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

早晨起来略微梳妆打扮。瞟一眼日历,见昨天的那一栏备忘录空格上写着:在
单位开出离婚介绍信。痛断肠。

在月坛公园大门对面,车子停下。毛榛在车里给司机掏钱,然后下车,出来。
陈米松在车门口迎接着她。

两个人现在面对面了。已经有两个世纪不见面的一对分居夫妻现在终于见面了。
陈米松首先受不住了,一见她,立即就哭了,转过脸去抹眼泪。毛榛的心也受不住
了,眼圈红红的,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千般恨,万般怨,一见了面,还是受不了,
感觉上还是亲人,是那个认识了十八年、共同生活了十一年的亲人。就好像他们根
本不曾分开过,根本不曾离开过。这半年,这十个月,这足足跨越了两个世纪时间
的出走、分居,只是打了一场浑仗,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只是因为负气,谁也不
肯服输,不知道这一仗后果的严重性,就互相把对方推到深渊里,互相把对方推到
这里来,彼此要在这里团聚,为了分离而进行最后一次团聚。

陈米松擦干通红的眼睛说:“走吧,咱们进去吧。”

毛榛从后面看着陈米松,明显的,他瘦了,背也驼了下去,显得人像比从前矮
了许多。尤其穿了一身黑,更显得人小。但是她不觉得有距离,也不觉得有陌生感,
就像他们昨天还在一起吃饭睡觉、昨天还刚刚见过一样。毕竟,这是同床共枕了十
一年的丈夫啊!

他们没有说话。陈米松在前,毛榛在后,离开半步的样子。她已经没法和他并
肩走路,但是也没法拉开彼此间距离,步履走得很沉重,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
知道是一步一步走向他们俩的断头台。

她的心里很慌张,很害怕,想拉他的手,想象他们生活中无数次共同携手克服
危机时一样,紧紧拉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可是,她伸不出去手,已经不好意思、
不能够伸出手去。这两三年,他们的生活太平静了,没有危机需要克服,所以他们
很少拉手,感觉不到彼此的依赖和需要,尽管这种依赖和需要就发生在每天的日常
起居饮食当中。只是,没有家庭大事的时候,就感觉不到。

这却是他们最后一次联手,去完成彼此的分手。

一步一步拖沓,走得慢了。陈米松走着走着,眼泪又掉下来,噼里啪啦,也不
去擦。毛榛这时反倒坚强,没有落下泪来。通常,总是这样,他们俩偶有一方不顺
心、身体生病或遭遇不测时,总会有另一方变得坚强,给对方打气。这已经成了夫
妻间下意识的协调习惯。就像他有病感冒,她却从来不会同时染上一样,总是等到
他得完了,她才找个机会得。一个家,总得有一个人挺住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实在是太长了,什么东西,都能够心照不宣。

陈米松伤心得厉害了,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他就用手背去抹。毛榛上前一步,
掏出包里的面巾纸递给他,说:“别哭。一哭人就不给办了。”

她并没有想到,其实,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在想着,我办的这个离婚手续,
是为了给你单位办的,是为了能够安妥好你陈米松,让你能顺利补分上房子,而不
是我们俩有什么理由非要分开,非要离婚不可。他们的离婚,完全是被他们自己逼
到这份上来的,也并不是人家单位要逼他们。



但是,说这些已经晚了。没有什么用。

陈米松也并没有意识到。他接过面巾纸,把眼泪擦了擦,没说什么话。她能感
到他的眼泪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就说:“要不,咱们先在这里转转吧?月坛公
园我还没来过呢。”

他没有表示反对。他们就在假山石那里中途折转了方向,不去奔向那个离婚办
事处,而是沿公园的甬路转起圈来,像是一对清早起来没事干闲着散步的夫妻,或
是一对逛公园轧马路的恋人。他们都各自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因为北京这个年头流
行以黑色为酷,各自的身体型号经过一年的惨痛折磨后都有所变小,又都背着一个
巨大的书包,所以远看起来,更像一对穿着情侣装、逃学出来谈恋爱的学生。


 
 
  
   
   
   
 

  
 
 
 

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

 
   
 作者:徐坤
  
 
 第十九篇

走到西北角的尽头,便是区政府办事处。进去一看,有各种办公室在此处办公。
其中结婚登记处在外头,离婚登记处在里头一间。

他们进去以后,见里面已经有两对在里头了。办公室不大,十平方米多一点,
有三张桌子。进去后对门正中间的一张桌子后头有一个女工作人员,四十多岁,正
在电脑前核准桌子外面坐着的一对年轻人的资料。外面两张桌子,是给来客准备的,
靠里面窗的一张桌子前是一对中年夫妻,个子都敦敦实实的,男人穿皮袄,女人穿
貂皮毛领大衣,很富裕有钱的模样,看样子像是商贾与他的原配,他们正在那里忙
着理顺带来的材料。也没有人跟他们打招呼,毛榛和陈米松就很自觉地坐在靠外的
一张桌子前等待。陈米松让毛榛把书包里的材料都拿出来,和他自己带来的那些一
一往一起对。介绍信和介绍信放一起,身份证和身份证放一起,照片和照片放一起
……

轮到那对商贾夫妇了。他们俩就走过去,也不坐下,就站在放钢印机的那个桌
子前边开始了咨询。

工作人员先看材料,然后问话:“都商量好了吗?”两人先是默不作声,接着
是男的声音:“是她非要离。”工作人员又问:“孩子的事商量好了吗?”女的一
听,眼泪下来了,说:“孩子我自己养,我养得起。我要送他到国外去读书。”工
作人员说:“去国外读书,要花大钱的,不是闹着玩。学费你们俩谁负担?”女的
没说话,忽然间呜呜地哭起来。

工作人员说:“去吧,先回去,商量好了再来。”女的还在哭着说:“不,孩
子我带,我自己养活得起……”男的拽了她一把说:“行了,行了,走吧,我说你
瞎扯淡吧。”说着,笑哧哧地把一个商人用的黑手包往胳肢窝下一夹,先往门外走
去。女的也无奈地收拾起桌上的材料,跟在后边急匆匆追出去。看着他们离去的背
影,毛榛对那个女的产生了同情。一看就知道他们还处于风波乍起阶段,刚开始闹
离,女人还一说就哭呢!如果是闹到毛榛这样已经有一年半载,恐怕,泪早已经就
哭干了。轮到他们俩了。两个人过去,在钢印机前坐下,递上所有材料。工作人员
先低头审核材料。毛榛脸上很平静,心里却稍微有点紧张,生怕材料有什么不齐备
的地方,会一下子办不成。就像她去办准考证、办护照、办签证、办入学签到一样,
凡是这种跟国家机器打交道的地方,毛榛都心怀忐忑,希望一次办成。

工作人员眉头紧锁,看得出她整天办这事,累坏了,烦坏了,好像她的心情,
比前来办理离婚者更不好、更糟糕。把材料看过一遍后,她返身抽出一个厚厚的记
录本,开始把情况往上边抄录。先抄两个人的名字,并大声复述一遍,给旁边坐在
电脑前那个小打字员听,打字员同时往电脑里输入。

念完姓名,看看没有什么错误,工作人员又问:“离婚理由?”

有那么几秒钟的停顿和空白,毛榛哑住了,陈米松也哑住了,他们都不知道怎
么回答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为止,他们还不能正确说出他们俩的离婚理由是什么。
说为了分房?扯淡,他们是房子分好后才闹离婚的。那么是为什么?说过得没意思
了?太平淡了?离婚解闷儿玩?他们敢说吗?

工作人员已经翻着眼睛奇怪地看他们了。还是毛榛脑筋快,忙接上说:“都写
着呢。您就照那介绍信上的抄吧。”工作人员白了她一眼,说:“你们总得说出个
理由吧?不然我怎么给你往上写?”毛榛就压低声音,像背诵似地说:“婚后因为
感情不和导致破裂……”

这些话全是电脑里打出来的《离婚介绍信》上的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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