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仁山风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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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仁山风暴潮-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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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简称国画。”赵小乐显摆自个学问似的说。人们哄地笑了。
“瓦罐里冒土气,简直是开国际玩笑!”胖子笑得腆胸挺肚,震得展厅嗡嗡山响。
赵小乐慌得紧,但仍不服气:
“你狗日的说,中国人不画中国画儿画啥?”
“油画!”胖子瞪圆了眼。
“油画儿?”赵小乐梗着脖子问。
“西洋画派一种,诞生于尼德兰。”胖子说。
“对对对,好好好!”人们鼓掌哄叫。
赵小乐懵了,立时塌了身架。
“哪号人都有,连画种都分不出来,还冒充女画家的爷们儿!”嘻嘻嘻,真没劲儿!胖子开始对着和尚骂贼秃了。
“笑啥笑啥!”赵小乐火了。
别人忙拦住他:“一边背蔫儿去吧!”
赵小乐从没有吃过这种憋子,他觉得自己的一张脸皮被血淋淋撕了下来。无名的酸楚和羞辱并没有从米秀秀身上得到抚慰和平衡,反使他更加可怜卑微。他满脸羞红,茸下头,恨不得将脑壳装进裤裆里。人们用打量小丑骗子一样的目光扫向他,他受不住了,浑身像断了骨的伞又瘪又蔫。胖子那伙人走后,他再也不敢坐在电镀椅上装斯文了,悄悄跑到展厅的一个角落里,不时拿眼扫一遍给他带来耻辱的油画。
他窝着脑袋在一面大型画幅旁蹲下了。
怪了,在赵小乐身边营营嗡嗡围着好多人,而且人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最长,就像一朵花引来了乱哄哄的蜜蜂。赵小乐抬脸左右望望,断不透里边的蹊跷。当人们交口赞叹这幅题名《风暴》的画儿时,他才知道是这幅画儿好。他很费力地扭头看看画,有些面熟:一浪一浪的风暴潮和一个叼烟斗的渔佬儿。婚后他从不看米秀秀的画,但这幅注定是看过的,是他砸碎的那幅儿。他眼眶里的画儿很高很大,气息深沉而凝重,就像有一副重轭死死扣压他,使他汗气压住血气,惶惶生出惧怕来了。怕啥?他说不上来,只觉得画面吸去了他的精气,使他心灰意懒。高高涌起的浪头子好似铺天盖地朝他压来,渔佬儿屁股坐的那艘船也一下子生疏起来,好似一个怪物,不时透出智慧的隐语。再看那饱经风霜的渔佬儿,他忽然觉得有点像他爹赵老巩。老爹目光犀利,愤愤地怒视着他,骂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他的眼睛迷离了,像是害了眼病,人也像一只饿瘪的小甲虫在地上趴着。顷刻间,有一轮一轮神圣的彩色光圈撒播着,晃他眼睛,弄得他头晕沉,心灼痛,好似身上有一股火,蓬蓬勃勃燃烧起来,使他整个胸膛都充满火焰。燃烧中,他觉得自己一点一点缩小,坚韧的骨架也像在火苗的吞噬中瘫塌下来……
挺了片刻,赵小乐逃开了“风暴潮”,一点一点挪到一幅北龙港的画下,蹲着,默默地很伤感。他想站起来,就像闯海流子一样气气派派地站着、然而,他自己终究没能站起来,自己满意的形象也没能营造起来。他双腿软懒,脸相木木的,展厅里热哄哄的气息蒸得他蔫眉耷眼。困神儿扑脸地折腾,还苦撑个啥呢?还抓挠个啥呢?他一时啥心思也没有了,闷下头来,慢慢合了眼皮,双手又不知不觉地插进袄袖里去了。他做梦了,魂儿跑了,他常有梦里丢魂儿的事。
老蟹湾,又回老蟹湾了。
黄昏的满潮在赵小乐眼前摇荡出一片纯粹的黛蓝。他闪闪跌跌扑向大海,他的脚下奔涌着潮水,他的耳畔灌满了轰然的潮音。海浪头如无数喁喁的嘴向他发出动情的呼唤,他跌倒了,他的肚皮触摸到了大海的胸脯子,感到大海颤栗的脉搏一下一下地跳动。他不动声色地啼听着。天黑了,白秋秋的月亮下,他看见朱朱了。朱朱穿着白裙子,大白鹅似的,满脸风情地望着他。“朱朱,你还在等着俺吧?”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他们欢喜无尽地在月亮滩上滚成了一团。月盘子映在水里,被犬牙交错扑扑窜窜的海浪头咬瘪了,像叫天狗咬出了豁边。殊不知残缺的月亮,也能映出快乐美丽的东西。少顷,他身边的冥色突地透亮,朱朱消失了,像只笨笨壮壮的大白鹅滑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朱朱——”他动情地喊,脑子里一片空茫。他笑了,像个地地道道的醉汉,他眼里的大海滩就整片整片地陷落下去,深深的,极像一个空洞洞的潭。两只翠色鸥鸟,从潭里飞起来。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哭了。他突然决定跟米秀秀分手,回家去找朱朱。朱朱已不是原先的朱朱了,他也不是原先的小乐了。他喜爱米秀秀,可他自知与秀秀不是一路上的人。米秀秀在贡献。一个人的价值,不要看他得到什么,而应看他给别人贡献什么。秀秀不好吗?秀秀对他说,女人最辉煌的一瞬,是把她爱的男人当做偶像崇拜的时候。是秀秀告诉他应该怎样生活。他要回到海港,一切的一切重新开始。
赵小乐独自回到家里,见赵老巩与男男在说话。赵老巩看见赵小乐闷闷不乐的样子,就询问米秀秀。赵小乐不答。男男追着小乐叔,说你答应我,到海上玩啊!赵小乐拉着男男的手说,好,跟俺走啊!男男就蹦蹦地跟着他走了。路上,男男说她等着明天北龙港通航,爸爸要带她到轮船上去。赵小乐笑着说,将来叔叔也不开渔船了,也要开大轮船。到那时叔叔带你出国,好吗?男男笑着。
他们首先来到朱朱的发廊。让赵小乐吃惊的是朱朱发廊关着门。朱朱干什么去了?他在心里嘀咕着,就带男男去了海边。谁也不知道赵小乐要与米秀秀离婚,他想娶朱朱。人都在重复着怪圈吗?有谁知道他赵小乐内心经历着一场不寻常的风暴呢?海风扬起朱朱的长发,那是风暴潮里的百合花。
到了船上,赵小乐看看天气很阴,就说,男男,有风浪,你害怕吗?男男摇头说,不怕,我喜欢刺激的!赵小乐拍拍她的肩膀说,没想到你也喜欢白茬船。
赵小乐驾船从老河口里开走了。男男在船上手舞足蹈的样子很开心,她更欣赏赵小乐表现出来的强悍的野气。
赵小乐不急不躁稳稳当当地驾船,两条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细微软软的声响,嘴里哼哼着野歌,火辣辣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在海港工作,好久没鼓捣船了。他又往海港大坝望了望,对男男说,这都是你爸主持重建的!男男不以为然。起风了,很野很硬的风头子吹得大海尽在颤抖中了,大浪翻着花样涌向海堤。犬牙交错的浪头子,咬瘪了海面上的万物,飘忽的声响从远处荡来。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了,风暴潮的气息在黄昏的海面上幽幽行走。大海狂躁不安地骚动了,神秘的籁籁声很快变成焦干哑闷的雷声,沉沉地滚来滚去。赵小乐嗅到了一股很浓郁的风暴潮的气息,贼风又将他粗重的喘息声吹向大海。他探出脑袋,看见天空里各种海鸟飞得很狂,他手臂一抡,在空中割出一串冷嗖嗖的声音:“男男,风暴潮来啦,俺们快往回赶吧!”
男男点点头,她被眼前的惨景吓呆了,她惧怕风暴潮,可它像是专门跟她做对似的这个时候扑来。海面好像整片团团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极像一个恐怖的潭。满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纷纷如雨。男男浑身被浇个精湿,她哆哆嗦嗦甩着腿,朝舱子里钻。赵小乐朝她吼:“快进舱里来!别怕!”船颠进死路了,栽进旋涡了,就像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似要将船生生拽进去。船身打横了,帆只起反作用了。男男听赵小乐吼了,试试探探不敢钻出舱子,害怕跟闯黄龙潮似的甩进海里。赵小乐喊了一句落帆!就走出舵楼子,踉踉跄跄奔向双桅。被海水浸湿的绳子滑溜溜的,解不开,老帆怎么也落不下来。赵小乐喊:“快扔斧头来!”男男递过太平斧。赵小乐操过太平斧,刷地抡起来。老帆噗哒哒地掉下来了。帆一落,老船的处境就好多了,男男松口气,哈腰跑回舵楼子。赵小乐驾船闯出一个旋涡,竭力将船体顺过来。老船在疯癫的海里跌跌宕宕呻吟着跳荡,水帘子从四面八方砸来,使男男不论把眼睛往哪疙瘩看都会感到水妖朝他狞笑。连赵小乐也不知道,老船是怎样糊里糊涂地漩到老河口东侧的海港拦潮坝底下的。他探着水涝的脑袋,忽然被轰的一声巨响惊呆了。他看见了,拦潮大坝被贼爆爆的浪头子撕开一个很大的豁口,两头在扑啦啦地塌落破碎,轰轰隆隆的声响惊心动魄,恐怕十里外都能听到。赵小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要堵就不那么容易了,海港港池就完了,大哥和熊大进的所有计划都将付之东流。海水会洗劫一切,包括正在兴建的跨海大桥。他心窝里憋出冷汗来了。他的脑袋里打了个闪,就吼了一句:“男男,呆好,俺闯坝啦!”
男男吓得抱紧了赵小乐。赵小乐对自己的驾船技术估计过高了,一直认为没事,他铆足了劲儿瞪着一双血眼闯坝了。他死盯住豁口,大掌左左右右调动着舵把儿,老船断断续续地发出碎响。赵小乐的牙板子咬得格格响,眉头处胀出一个肉疙瘩。他脑里一片空茫,全身心凝在豁口处。他啥也看不见了,惟有黑洞洞的豁口。嘭一声沉闷的巨响,白茬船不偏不倚地长在豁口上了。一排一排的浪头子拍击着歪歪转转的白茬船,黑黑耸出一截儿的舵楼子被一柱大浪击成木片片。赵小乐耷拉着脑袋,血乎乎的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长时间,他才被浪头拍醒,他艰难地挪动身子,就瞧见了船两头继续崩坍的海堤,心头一紧,他想喊,却喊不出来,他舞着双手搏击着浪头。又过了一刻钟,海堤上涌来了黑鸦鸦抢险的人群。由于赵小乐为抢险争取了时间,老船两头的流石很快被堵上了。人们拖起血乎乎的赵小乐,喊:“你小子真是个好样的!”赵小乐撩开紫青的眼皮,呼噜着喉咙说:“去找找……男男!”人们闪闪跳跳地来回寻找好长时间,才在泥坝找到男男,她随着浪头一掀一掀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拽上来,发现她已经死了。赵小乐是在抬往医院的途中死去的。死前他说对不起男男!
疯海依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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