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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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宝贝-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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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如此缺乏的物质条件下,依旧在精神上生活得有如一个贵族。

巴洛玛说过,她死也不离开沙漠,死也不走,死也不走。

结果我们都走了,为著一场战争。

离开了非洲之后,没有再回去过,而命运,在我们远离了那块土地以后,也没
有再厚待我们。三年的远离,死了荷西。多年的远离,瞎了巴洛玛。

这个故事,被收录进已经出版的一本书,叫做《倾城》里去。在那本书里,有
一篇《夏日烟愁》写的就是巴洛玛和她家人的故事。

在巴洛玛快瞎之前,她丈夫失业已经很久了。她,天天用钩针织衣服,打发那
快要急疯了的心乱。有一天,她说要给我钩一件夏天的白衣服,我并不想一件新衣
服,可是为著她的心情,我想,给她织织衣服也好,就答应了她。

巴洛玛是突然瞎的,视神经没有问题,出了大问题的是她因为家里存款眼看就
要用光而到处找不到事做的焦忧。

在那之前,她拚命的替我赶工钩衣服,弄到深夜也不肯睡。有一天前襟钩好了
,她叫我去比一比尺寸,我对她说∶“不要太赶,我不急穿。”她微微一笑,轻轻
的说∶“哦,不,我要赶快赶快,来,转过身来,让我再看你一眼!”

我说∶“你有得看我了,怎么讲这种奇怪的话呢?”

巴洛玛怪怪的笑著,也不理会我。

这件照片中的衣服,三、四天就钩好了,我带著这件衣服回台湾来度假。等到
再回加纳利岛上去时,邻居奔告我,说巴洛玛瞎了,同时双腿也麻痹了,被丈夫带
回西班牙本土属于巴洛玛的故乡去。那以后的故事,在《夏日烟愁》里都写过了,
是一篇悲伤的散文,我喜欢文中的那个村落和人物,可是我不喜欢我心爱的女友瞎
了。

后来,寄了几次钱去,他们音讯少。一年来一封信,写的总是失业和那不肯再
看东西的一双眼睛。

我珍爱著这件衣服,胜于那只公元前十四世纪的腓尼基人的宝瓶。在心的天平
上,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情来得更重呢?

请看看清楚,这一针又一针密密紧紧的绵线,里面钩进了多少一个妇人对我的
友爱和心事。

这张照片上一共摆了四样小东西。

那么普通又不起眼的手链、老别针、坠子,值得拍出照片来吗?

我的看法是,就凭这几样东西来说,不值得。就故事来说,是值得的。

先来看看这条不说话的手链━━K金的,上面两片红点。一小块红,是一幅瑞
士的国旗、另一块,写著阿拉伯数字⒈⒊。

由这手链上的小东西,我们可以看出来,这手链原先的主人,很可能是个瑞士
人,而且她是不信邪的。十三这个在一般西洋人认为不吉祥的数字,却被她挂在手
上。

这条链子的主人,原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路斯,是一个瑞士人。

路斯不承认自己酗酒,事实上她根本已是一个酒精中毒的人,如果不喝,人就
发抖。

试著劝过几次她不肯承认,只说喝得不多。酒这东西,其实我也极喜爱,可
是很有节制,就算喝吧,也只是酒量的十分之三、四就停了,不会拿自己的健康去
开玩笑。

当路斯从医生处知道她的肝硬化已到了最末期了时,看她的神情,反而豁达了
。对著任何人,也不再躲躲藏藏,总之一大杯一大杯威士忌,就当著人的面,给灌
下去。

每当路斯喝了酒,她的手风琴偏偏拉得特别的精彩。她拉琴,在场的朋友们就
跳舞。没有什么人劝她别再喝了,反正已经没有救的。

有时候,我一直在猜想,路斯是个极不快乐的人。就一般而言,她不该如此不
要命的去喝酒,毕竟孩子和经济情况,都不算太差的。可是她在自杀。

那个医院,也是出出进进的。一旦出了院,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她的丈夫喝得
也厉害,并不会阻止她。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十月二十三日那一天,我跑去看路斯,当时她坐在缝衣机
面前车一条床单的花边。去看她,因为十月二十六日是路斯的生日。拿了一只台湾
玉的手环去当礼物。

“玉不是太好,可是听说戴上了对身体健康是有用的。”我说。

路斯把那只玉手环给套上了,伸出手臂来对我笑笑,说∶“我喜欢绿色,戴了
好看,至于我的病嘛━━就在这几天了。”

我看著路斯浮肿的脸和脚,轻轻问她∶“你自己知道?”

她不说什么,脱下腕上这条一直戴著的手链交给我,又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金表
来,说∶“只有这两样东西可以留给你,我的长礼服你穿了太大,也没时间替你改
小了。”

我收了东西,问她∶“你是不是想喝一杯,现在?”

路斯对我笑笑。我飞奔到厨房去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

她睇了我一眼,说∶“把瓶子去拿来。”

我又飞奔去拿瓶子,放在她面前。

路斯喝下了整瓶的烈酒,精神显得很好。她对我说∶“对希伯尔,请你告诉他
,许多话,当著尼可拉斯在,长途电话里我不好说。你告诉他,这房子有三分之一
应当是他的。”

希伯尔是路斯与她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住在瑞士,我认识他,路斯是住加纳
利群岛的。

“还有什么?”我把她的手链翻来覆去的玩,轻轻的问她。

“没什么了!”她举举空瓶子,我立即跑去厨房再拿一瓶给她。

“对尼可拉斯和达尼埃呢?”我问。

“没有什么好讲了。”

我们安静的坐著,海凤吹来,把一扇窗拍一下给吹开了。

也不起身去关窗,就坐著给风刮。路斯一副沉思的样子。

“ECHO,你相信人死了还有灵魂吗?”她问。

我点点头,接著说∶“路斯,我们来一个约定━━如果我们中间迅一个先死了
,另外一个一定要回来告诉一下消息,免得错过了一个我们解也解不开的谜。”

“先去的当然是我。”路斯说。

“那也未必,说不定我这一出去,就给车撞死了。”我说。

路斯听我这么说,照著西班牙习惯敲了三次木桌子,笑骂了一句∶“乱讲的,
快闭嘴吧!”

“你━━这么确定自己的死吗?”我问。

路斯也不回答,拿了瓶子往口里灌,我也不阻止她,好似听见她的心声,在说
∶“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我陪伴著路斯静坐了好久,她那坐轮椅的丈夫,喝醉了,在客厅,拿个手杖举
到天花板,用力去打吊灯,打得惊天动地。我们不去睬他。

“好了,我出去扫玻璃。”我说。

路斯将我一把拉住,说∶“不去管他,你越扫,他越打,等他打够了,再出去
。”

我又坐下了,听著外面那支手杖砰一下、砰一下的乱打声,吓得差一点也想喝
酒了。

“不要去听他,我们再来讲灵魂的事。”路斯很习惯的说。

我好似又把她的话听成“我想死”。

“好,路斯,如果你先死,我们约好,你将会出现在我家客厅的那扇门边。如
果我先死,我就跑来站在你的床边,好吗?”

“如果我吓了你呢?”

“你不会吓倒我的,倒是他━━”我指指外面。

我们两个人开始歇斯底里的笑个不停。

“喂,路斯,我在想一个问题。”我说。

“你怕我鬼魂现不出来?”

“对!我在想,如果蚊子的幼虫━━产卵在水里的,一旦成了蚊子,就回不到
水里去。我们一旦死了,能不能够穿越另一个空间沂来呢?这和那个蚊子再不能入
水的比方通不通?”

“等我死了再说吧!”路斯笑著笑著。

我跑到厨房去拿了一个干净杯子,倒了少少一点酒、举杯,跟路斯干了。出去
安抚一下她的丈夫,把打碎的玻璃给扫干净,就回去了。

十月二十六日,路斯的四十五岁生日整,她死了,死在沙发上。

当我得到消息时,已是十月二十七日清晨六点多。路斯的孩子,达尼埃,跑来
敲窗。我们听说路斯死了,先生和达尼埃开车走掉了。他们去镇上找医生,要把医
生先拖来,才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个心脏不好又还在睡觉的丈夫尼可拉斯。

我,当然睡不下去了,起身把床单哗的一抖,心中喊著∶“路斯、路斯,你就
这么走了,不守信用的家伙,怎么死了一夜了,没见分明呢?我们不是最要好的朋
友吗?”

这么在心里喊著不过几秒钟吧,听见客厅和花园之间的那副珠帘子,重重的啪
一下打在关著的木门上。我飞跑出去看,那副珠帘又飞起来一次,再度啪一下打到
门上,这才嗒、嗒、嗒、嗒、嗒的轻轻摆动,直到完全停止。

我呆看著这不可思议的情景,立即去检查所有的门窗,它们全是夜间关好的。
也就是说,门窗紧闭的房子,没有可能被风吹起那珠子串著的门帘,那么,那飞起
来击打著木门的力量是哪里来的?

“路斯,这不算,你显出来呀!我要看你。”我对著那爿客厅的门叫喊。

整个的房子,笼罩在阴气里,空气好似冻住了。我,盯住那个约好的方向看了
又看。

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那时,我发觉还穿著睡袍,匆匆忙忙换上牛仔裤,这才往尼可拉斯住的上一条
街跑去。

路斯的死,是她自己求来的,只在下葬的那一霎间,我落了几滴泪,并不太意
外,也不很伤心。

后来,路斯的金表,我转交给了她的孩子达尼埃,这串手链一直跟著我。

我猜想,路斯灵魂的没有显出来给我看,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不然,我们那
么要好,她不会不来的。

而那珠帘拍门的情景,算不算路斯给我的信号呢?

照片中另外三样东西,那个别针、两个坠子,都是朋友们给我的。

给的时候,都说是存了半生的心爱物品。一听说是他人心爱的,总是推却,不
肯收,那三个人,好似被一种东西迷住了似的,死命要给我。

收下了。不到三五年,这三个朋友也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这世界。

好似,在他们离开以前,冥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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