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卷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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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卷帘落-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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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黑漆漆得,只有一口井就着泛着水光。

那天夏上轩与凤渊比酒,被送回府之际,已是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晌午才醒转,听闻薇儿走了,当时就皱一皱眉,也没觉得怎样,因老太君说了一句‘是她自愿走的’。

直到第四天,阿牛抱着薇儿的尸体来到夏家,放在他面前,说:“她一直在等你,你没来,她就。。。”

阿牛红了眼圈,这个老实人并不笨,他看出薇儿的神魂早已不在,但他真心喜欢薇儿,只要她愿意让他照顾,他就照顾她一辈子,哪怕,她心里装的永远是别人。

但没想到的是,她外表柔弱,内心如此刚烈,竟然最终选择一条不归路。

“她想回来,我便把她送回来了,这是我唯一能替她做的事。”阿牛摸一把眼泪,转身离去的时候,对他说:“夏公子,她是为你而死的。”

夏上轩浑身一震,如梦初醒,移目看向躺在地上,发丝犹自滴水的薇儿,原本总是略带羞涩的巴掌大的脸蛋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左拳紧握,犹自攥着一支形状奇怪的金钗。

那支金钗,是他在某个半醉半醒的夜里,用一条金子打磨的,纯属即兴作乐,弄得弯弯曲曲像条蛇,一点谈不上好看,他随手一扔,不料却被她如获至宝地收藏了起来。

往后的很多年里,每当他回忆起薇儿,只觉得尘封往事就像临帖洒水,墨迹化成一朵朵乌云,原意难辨。此话听来无情,但事实上,他与薇儿在一起的时候,多半是喝了酒,要不就是漆黑夜里,他听她弹琴、与她对弈,心中想的大都是一些琐事:宫里的事,皇上的事,太后的事。

从小到大,他习惯独来独往,除了四个侍童,还有一个打幼时便认识的风流王爷凤渊,他极少与旁人亲近,那所谓的宋夏婚约,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某一日与凤渊喝酒聊天,凤渊取笑他:

“谁人盲婚都不奇怪,你夏上轩盲婚我就奇怪,试问你向来锱铢必较、精细审慎的一个人,怎得面对婚姻大事倒粗犷豪迈起来,连新娘子长什么样都不清不楚的就要洞房花烛,万一她一脸麻豆,你预备是亲、还是不亲?”

宋云初是否一脸麻豆,夏上轩倒没深思,只是凤渊那么一提,他忽然心血来潮决定亲眼看她一看。

虽然那个时候,宋云初只得八岁,婚期遥遥,但夏上轩心底真正想要知道的,是她究竟能不能接受他。

他生来残缺,他的腿,是他一生的痛。肉体上的痛、精神上的痛,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纵然名冠京城又如何,纵然惊采绝艳又如何,他始终是一个瘸子,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据说京城有不少闺秀对他感兴趣,逢年过节夏府也总能收到大叠花笺,他一封没拆,全丢给年叔处理。

她们看上他,不外乎是因为他的身份、背景,以及太后和皇上待他不同一般的宠爱,她们从未见过他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古怪样子,她们更难以想像,每到冬季,他的脚是如何的肿如馒头,滚脓水、散发腥臭。

这世上,当真有一个女孩子,在见过藏匿于光环下,不堪、丑陋、甚至恶心的另一面的他之后,还会愿意与他携手共行吗?

比起他对宋云初的一无所知,宋云初对他的茫然不解,似乎更加令人好奇。

是以,他几乎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态来到南乡郡,他想过,倘若宋云初真的被他吓跑了,他就主动解除宋夏婚约,哪怕老太君拿家法招呼他也不管。

人之一生恰如白驹过隙,因指腹为婚结怨偶而痛苦半辈子,未免太不值得。

然而宋云初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她竟扑过来,抱住他流脓的腿,生生挨他一拳,只为不让他捶打那只废脚。

“你要打,就打我吧!”即便多年以后,他仍清晰记得当时那个美丽天真的小女孩的脸上,明明快要痛晕过去却硬撑倔强的表情,还有当他叫她起来,她拒绝他的那柔婉如水又坚若磐石的声音:“我不!除非你答应,再也不打自己了!”

彼时彼刻,他也不敢置信他夏上轩居然会得向人解释:“我不是要打自己。。。我脚里长了脓疮,必须把流脓都逼出来,不然的话,脚会烂掉的。”

她眨巴眼睛,噙着泪花,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生怕看见她眼中的同情,不由别过头去。

他这辈子,最恨旁人所谓的同情和怜悯,因为那会揭穿他的张狂自负,挖出埋葬在他心底深处的、一份与生俱来的自卑。

可惜,偏偏在她面前,他竟是无所遁形,连逃都不能,山里开始飘雨,路滑泥泞,他腿疾发作动弹不得,让她先走,她却又叫他吃了一惊:

“不怕,我来背你。”

她那么淡定而自信地弯下腰,一瞬间他反而不知所措,见他踌躇,她主动抓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小小身子摇摇晃晃半背半扶地把他带到山脚一座小茅屋里。

一路上,她屡次险些摔倒,所幸最后都借两旁枝杈站稳了,其实没走几步她就显得有些虚脱,但她仍坚持着脚下每一步,跨进小茅屋的时候,已是嘴唇泛白,浑身哆嗦。

林间风大雨大,她几乎冻僵,能负着他跑到小茅屋全凭一股子毅力。

“冷。。。好冷。。。”她倒在草垛上,蜷成一团,他急忙生了一堆火,抱起她坐在火边,给她取暖,她渐渐缓过来,睁开眼,问他:“你的脚还痛么?”

见她脸颊回复一点血色,他松一口气,不答反问:“你还冷么?”

“不冷。”她笑,浅浅笑容像雨后的漫天梨白,沁人心脾:“你很暖和。”

他脸上微微一红,差点忘了她只是一个童言无忌的小女孩。

她又说:“你身上的柳花香味好好闻,我喜欢。”

他怔忪半晌,望着她一双清澈纯粹的眸子,忽然发觉原来盲婚并不如凤渊所言那般无趣,于是十分难得地笑出声来:

“不想你小小年纪,力气却有点儿。”

“那是,别看我年岁小,我个头长得快,可结实了!”她得意笑道:“让我歇一歇,待会儿背你下山!”

“我曾立誓,绝不让人背我,若是一旦让人背了。。。”他忽地玩心顿起,做出一副阴测测的表情:“那人就得背我一辈子!否则我做鬼都不放过她!”

该时她已累极,小脑袋昏昏沉沉地将睡未睡,闻言打个哈欠,丝毫不以为杵:“那有何难,我便一辈子背你好了。”

‘一辈子’三个字被她说出来,举重若轻,听在他耳朵里,仿若白鹤飞池,波漾澜惊。

回到京城之后,他暗暗留意她的动静,子离伶俐,估摸主子是挂上了心,便将乔叔乔婶安插到宋家,以便随时汇报。

自此每隔两年,他就寻机南下,却没再上前相见,她渐渐长大,若是真碰面恐就会认出他这个未婚夫来,许是怕唐突许又是怕生变,他始终驻足花海林间,只远远地看她一眼。

她愈来愈美丽,浑身似沾染金色阳光,耀目地令人不敢逼视,与此同时,她的身边频频出现一个白衣少年,那白衣少年样貌之出众竟胜于凤渊,一脸朗笑犹如芳草夏花般绚烂。

随后子离再递来消息,就不如之前兴奋,常常吞吞吐吐,他心中有数,却又不肯相信,直到某一天,乔叔传信,说她与那个白衣少年私定终身,惹宋老太爷大怒,将白衣少年母子赶出门去。

他看完信,化信纸于指间烟云,跟着告诉子离,宋家的音讯,他不想再知道了。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薇儿身上,先前留下她,是因为她长得实在像宋云初,后来听闻宋云初爱上别人,他可谓五味杂陈,也难分清是悲是怒是忧是苦,到底少时相逢多儿戏,但一贯独来独往的他却忽然之间不想再一个人呆着了,他想要有人陪,虽然每个人都以为,他不需要任何人陪。

于是,他‘随便’找了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碰巧’也有着与宋云初相似的容貌。

子离见到薇儿有点惊讶,私底下对子镜说:“面孔是挺像,但远不如那一位柔美细致,且少了些灵气。”

子镜也跟去过南乡郡,瞅过正主儿,附和道:“就是啊,连我都这么觉得呢,公子怎会看不出来。”

当时他就坐在书房里,外面闲磕牙的两人并未察觉。

他盯着墙上的裱画,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其中分别,他如何不知?

那一双秋水为神的眸子里透出来的灵动慧黠的光芒,似将日月星辰都比了下去,真正顾盼生风、神采飞扬,任谁也无法模仿。

正如赝品永远代替不了真迹,同样薇儿也永远代替不了宋云初,但,他还有必要去区分所谓真假么?

从头到尾,不过是他一个人自作多情。她随口一说,他便信以为真。。。人人都道他聪明绝顶,却不料他在一个傻子都不会栽的坑里栽了个满头包,若是让那个黑心凤渊知道了,定要指着他捧腹大笑。

是了,像宋云初那样的女孩子,必然匹配一等一的风流才俊,如同那个长身玉立、笑若芳草的白衣少年,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一个跛子?可是他,竟妄想终有一日她会得心甘情愿接受他,包括他残缺的腿,而不仅仅因了一纸宋夏婚约。。。天底下,可有像他这么可悲可笑的傻瓜?

所以,他选了薇儿,就是那天,乔叔飞鸽传书,说宋云初倾慕奶娘之子,子离结结巴巴地念完,他便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日闷闷不乐,做什么都不顺,后来干脆坐到门口看老太君布施粥粮,忽然有一只馒头滚到他脚边,跟着他便看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

小丫头叫薇儿,长得七八分像宋云初,尤其怔忪起来的样子特别像。他当时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念头:好吧,就是她了。

孰料,薇儿竟会掏心掏肺地来爱他,且最后为了这一份爱绝望至死。。。可他,之所以留下薇儿,只不过是想找一个人陪。

既然宋云初已背弃婚约,他夏上轩又何必坚持临水照人、对镜贴花。

阿牛说的对,直到那一刻,他方才看清自己的冷酷无情。他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与他亲手杀了她,没有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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