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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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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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响雪阁”诗,前论河东君尺牍第捌通时已引其全文,并详释之,今不更诠述。至此诗后未载河东君和作者,恐是河东君本不喜游山,昔年作商山之游实非得已,故亦不欲于茲有所赋咏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禊后五日浴黄山下汤池,留题四绝句,遥寄河东君”云:

香溪禊后试温汤,寒食东风谷水阳。却忆春衫新浴后,窃黄浅绛道家装。

山比骊山汤比香,承恩并浴少鸳鸯。阿瞒果是风流主,妃子应居第一汤。(寅恪案: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此句下自注云:“南部新书。御汤西北角则妃子汤,余汤逦迤相属而下。”)

沐浴频看称意身,刈兰赠药想芳春。凭将一掬香泉水,噀向茸城洗玉人。(寅恪案:初学集“噀”作“喷”。)

齐心同体正相因,祓濯何曾是两人。料得盈盈罗袜步,也应抖擞拂香尘。

河东“奉和黄山汤池留题遥寄之作”云:

素女千年供奉汤,拍浮浑似踏春阳。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由赋薄装。

浴罢汤泉粉汗香,还看被底浴鸳鸯鴦。黟山可似骊山好,白玉莲花解捧汤。

睡眠朦胧试浴身,芳华竟体欲生春。怜君遥噀香溪水,兰气梅魂暗着人。

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煎得兰汤三百斛,与君携手祓征尘。

寅恪案:牧斋此题及河东君和章,乃关于钱柳因缘之重要作品。盖河东君不肯与牧斋同游杭州及黄山,独自迳归松江,牧斋心中当亦知其犹豫顾虑之情,故鸳湖别后屡寄诗篇,不仅致己身怀念之思,实兼借以探河东君之意也。河东君和诗第肆首有“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之句,乃对牧斋表示决心之语,想牧斋接诵此诗必大感动。阅二十年,至顺治十六年己亥,牧斋因郑延平失败欲随之入海,赋诗留别河东君,有“白水旌心视此陂”之句(见投笔集“后秋兴之三”及有学集拾红豆二集“后秋兴八首”),其不忘情于河东君此诗者如此,若仅以用左传之典、步杜诗之韵目之者,犹未达一间。苟明乎此义,则东山酬和集此题之后即接以“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之诗,便不觉其突兀无因矣。

牧斋诗第壹首“却忆春衫新浴后,窃黄浅绛道家装”,钱遵王注此诗,引薛能“蜀黄葵”诗“记得玉人春病后,道家装束厌穰时”(寅恪案:才调集壹“后”作“校”。全唐诗第玖函薛能肆此诗题“蜀黄葵”作“黄蜀葵”。诗中“春”作“初”,“后”作“起”,一作“较”),虽能知其出处,似尚未发明牧斋文心之妙。盖河东君肌肤洁白,本合于蜀先主甘后“玉人”之条件,前论钱柳“冬日泛舟”诗引顾公夑消夏闲记等书,已详言之。即牧斋此题第叁首“噀向茸城洗玉人”句亦是实指,并非泛用典故。又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辛已春初患病,牧斋赋此诗在是年三月初八日,薛诗“春病后”或“春病校”之语尤为适切河东君此时情况也。河东君和诗“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由赋薄装”两句,自用文选壹玖宋玉“神女赋”中“侻薄装,沐兰泽”之语,实寓诗卫风“伯兮”篇“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之意,情思缠绵,想牧斋读此必为之魂销心醉也。

此题第贰首钱柳二人之作皆用华清池故事。全唐诗第玖函郑嵎“津阳门”诗:“暖山度腊东风微,宫娃赐浴长汤池。刻成玉莲喷香液,漱回烟浪深逶迤。”注云:“宫内除供奉两汤池,内外更有汤十六所。长汤每赐诸嫔御,其修广与诸汤不侔。甃以文瑶宝石,中间有玉莲捧汤泉,喷以成池。”全唐文陸壹贰陈鸿“华清汤池记”云:“玄宗幸华清宫。新广汤池,制作宏丽。安禄山于范阳以白玉石为鱼龙凫雁,仍以石梁及石莲花以献。雕镌巧妙,殆非人工。上大悦,命陈于汤中,仍以石梁亘汤上,而莲花才出水际。”据此河东君“白玉莲花解捧汤”之“白玉”,实兼取陈氏记中之语,其所用典故盖有轶出牧斋诗句之外者矣。

此题第叁首牧斋诗下半两句,若依初学集作“喷”,则与郑嵎诗注相合,虽较“噀”字为妥,但“噀”字出于葛洪神仙传伍“栾巴传”中“赐百官酒,又不饮,而向西南噀之”及同书玖“成仙公传”中“先生忽以杯酒向东南噀之”等,实与“遥”字有关。(检太平广记叁拾神仙门叁拾“张果”条云:“果常乘一白驴,日行数万里。休则重叠之,其厚如纸,置于巾箱中;乘则以水噀之,还成驴矣。”虽非遥噀,然亦属神仙道术,故附记于此。)黄山下之汤池与松江之横云山离隔甚远,遥遥噀香泉,正是神通道术,傥改为“喷”字,似不甚适切。至河东君诗“怜君遥噀香溪水”,自是兼采神仙传并刘孝标“送橘启”(见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贰贰“食甘”诗注所引),而不局于“津阳门”诗注也。

抑更有可论者,东坡集壹叁“食甘”诗:“清泉蔌蔌先流齿,香雾霏霏欲噀人。”河东君诗“怜君遥噀香溪水”句,其下即接以“梅魂”之语,当与东坡诗有关。盖东坡此诗前一题“(元丰)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其结语云:“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前论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及牧斋“我闻室落成”诗,已详及之,茲不更赘。所可注意者,牧斋以“梅魂”自比,故河东君和牧斋诗亦以“梅魂”目之,其心许之意尤为明显。又据此可推知河东君当是时必常披览苏集,于东坡之诗有所取材,实已突破何李派之范围矣。

此题第肆首牧斋诗“罗袜”“香尘”之语出于曹子建洛神赋“淩波微步,罗袜生尘”(见文选壹玖),自不待言。所可笑者,前引汪然明“无题”云:“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汪氏作诗时在崇祯十一年秋,虽与牧斋同以“洛神”目河东君,然不敢自命为温太真。阅三年,至崇祯十四年春牧斋作此诗亦以洛神目河东君,竟敢以老奴自许而下其玉镜台矣。河东君和诗“与君携手祓征尘”之句不独与“祓濯”香汤有关,且“携手”之语正是暗指前引牧斋初学集壹柒永遇乐“十六夜有感,再次前韵”词“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之结语而言。于是钱柳两人文字相思之公案得此遂告一结束矣。

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三月廿四日过钓台有感”(自注:“是日闻阳羨再召。”)云:

严濑瞳瞳旭日余,桐江泷尽挂帆初。老夫自有渔湾在,不用先生买菜书。

寅恪案:牧斋于崇祯十四年辛已三月初八日浴汤池,寄诗河东君后,阅三月至六月七日遂有茸城舟中合欢诗之作,此三月中实为平生最快心满意之时,忽闻周玉绳再入相之命,胸中不觉发生一希望与失望交战之情感。诗题所谓“有感”,殆即此种感触也。第叁章论杨陈两人“五日”诗,引及牧斋“病榻消寒杂咏”中关涉周氏之诗,以见其垂死之时犹追恨不已之事例,斯乃由失望所致,与赋此诗时之情感尚有所不同。但牧斋此际姑醒黄扉之残梦,专采红豆之相思,亦情事所不得不然者矣。此诗末句即用皇甫谧高士传下严光传下“买菜乎?求益也”之语,意谓不欲借周氏之力以求起用。然此不过牧斋欺人之辞耳。详见后论黄梨洲南雷文定后集贰“顾玉书墓志铭”,茲暂不述。若初学集捌拾有“复阳羨相公书”及“寄长安诸公书”。(此题下自注:“癸未四月。”)其寄长安诸公书中云:“今得管领山林,优游齿发。”并同书贰拾下东山诗集肆“(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六云:“庙廊题目片言中,准拟山林著此翁。”句下自注云:“阳羨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等,仅可视作失望之后怨怼矫饰之言,不得认为弃仇复好、甘心恬退之意。至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最后一题“甲申元日”诗中“幸子魂销槃水前”及“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等句,则更是快意恩仇之语。“东山管弦”一辞亦涉及河东君,并以结束“东山”名集之意也。又有学集壹秋槐诗集载“金坛逢水榭故妓,感叹而作,凡四绝句”其第叁首云“身轻浑欲出鹅笼”,此题下即接以“鹅笼曲四首,示水榭旧宾客”,此两题共八绝句皆为诋笑玉绳之作。其时君亡国破,犹不忘区区之旧隙,怨毒之于人有若是者,诚可畏哉!钱周两人之是非本末于此姑不置论,唯略举牧斋平生胸中恩怨及苦乐,形诸文字,间接关涉儿女私情者如此,聊见明末士大夫风习之一斑也。

牧斋于崇祯十四年三月初八日浴黄山下汤池,寄诗河东君,得其心许之和章。但诗笥往返颇需时日,牧斋是否由黄山还家中途经过杭州时得诵河东君所和之诗,以无确证,不必多论。若一检有美诗如“东山约已坚”之语,则知河东君固与牧斋已有宿约,惟尚未决定何时履行耳。牧斋本欲及早完成此事,过钓台时复得玉绳再召入相之讯,更宜如前所言火急遄返虞山筹备合巹之大礼矣。据陈氏二十史朔闰表崇祯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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