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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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世界- 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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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他想回去,他非常非常想回去。

“好啦,等一秒就好。”他对旅伴大喊,但他们没有回头,因为他们已经到其他地方去了。鸟叫声似乎比乔治自己的呼喊声还大。他左右为难,先是朝他们前进的方向踏了两步,接着又被一股压倒恐惧的好奇心给吸引,于是又跑回可以瞥见林间空地的那个地点。

看起来并不远。甚至好像有一条小径通往那里。

他沿着小径走下去,但几乎就在同时,他刚才瞥见的那圈守护之树和那方阳光就不见了。不久连那条小径也消失了。接着再过不久,乔治就完全想不起自己怎会走到这里来。

他又走了一小段路,靴子陷入柔软的泥土中,粗糙的沼泽灌丛刮着他的外套。在哪里?为了什么?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但却开始陷进泥土,因此他逼自己继续前进。周围的森林充满了歌声,让他无法思考。乔治忘了自己是谁。

他再次停下脚步。四周既黑暗又明亮,树木似乎在瞬间冒出了淡绿色的嫩芽,春天到了。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会心怀恐惧地置身此地?这是什么时候,这地方是哪里?他遭遇了什么事?他是谁?他开始翻自己的口袋,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但至少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告诉他自己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他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根发黑的烟斗。他看了又看、在手中再三把玩,但它对他而言还是毫无意义。他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只旧怀表。

怀表,这就对了。表面上画着一张蓄了胡子的脸,以令人窘迫的方式对着他咧嘴微笑,他看不出现在几点,但这肯定是个线索。他手里有一只表。这就对了。

他八成是吞了颗药丸(这件事他几乎有印象),一种他正在试验的新药,具有前所未闻的惊人药效。那是一阵子以前的事了,没错,从表上来看是如此,而那颗药丸夺走了他的记忆,他甚至连自己吞下药丸这件事都不记得。接着他就跑到了这个纯属幻想的地方,老天爷这药效还真厉害,竟然能在他脑袋里创造出一整片森林供他神游,从越橘到鸟鸣一应俱全。但还是有真实的东西贯穿着这片幻想的树林:他手中握有这只怀表,这当初就是为了计算新药的发作时间而准备的。这只怀表一直都在他手里,只是一直等到现在药效渐退了,他才开始幻想自己把它从口袋里取出来看时间——会这么幻想是因为随着药效退去,他已缓缓恢复神智,于是真实的怀表就出现在想象的森林里。只要再等片刻,这片长满树叶的可怕森林就会消失,那时他就会看见周围真实的房间,自己手里还拿着怀表:在他城市宅邸三楼的书房内,他坐在躺椅上。没错!他已经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了不晓得多久,那颗药丸令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而他的朋友都围在旁边,等着他回答、等着他描述整个过程。现在他们的脸随时都可能像那只怀表一样从现实中浮现:有弗朗兹、史墨基,还有艾丽斯,大伙儿都聚在他们经常坐着聊天的那个满是尘埃的旧书房里,神情紧张、欣喜又期待:怎么样,乔治?是什么感觉?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是摇着头发出一堆口齿不清的圆音,在完全回到现实之前根本无法开口描述。

“没错、没错,”乔治因为想起这件事而感动得几乎痛哭流涕,“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但他一边说就一边把怀表放回了口袋里,转向那片愈发苍翠的景致。“我想起来了……”他把一只脚从泥巴里抽出来,接着又抽出另一只,然后他就不记得了。

一排守护之树、一片有阳光的林间空地、一丝耕作的气息。前进吧。前进:只是他现在正踉踉跄跄地踩过长满青苔、又湿又滑的黑色石头往下走,踉踉跄跄地进入一座溪谷,有条冷冽的小溪从中流过。他吸入那潮湿的气息。那儿有一座简陋的桥,大半已经颓圮,桥墩上卡着漂浮的树枝,白色的溪水在周围打转。看起来很危险,而且对面的坡很难攀爬。当他戒慎恐惧、气喘吁吁地踩上那座桥时,他就忘了自己这么千辛万苦是为了什么。再踏出下一步时(那块石头是松动的,因此他赶紧稳住身子),他就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要这么辛苦。而踏出第三步来到桥中央时,他就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忘了。

他为什么会站在这儿瞪着溪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把手伸进口袋,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他取出一只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旧怀表,还有一根发黑的小钵烟斗。

他把玩着那根烟斗。一根烟斗:这就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含糊地说。烟斗、烟斗。没错。他的地下室。他在自己大楼的地下室发现了一个古老的贮藏柜,真是太惊人、太令人喜出望外了。好棒的东西!他用这根烟斗吸过一些草,一定是这样没错:就装在那个发黑的烟斗钵里。他还看得到少许焦黑的残留物,现在这些东西都已经被他吸入了,而这个——这个!——就是效果。他从来不曾体验过这么完全、这么令人忘我的药效!他整个人出了窍,已经不是站在当初那个点燃烟斗的地方了。他原本是在一座桥上,没错,是公园里的一座石桥,他在那儿跟西尔维分享一口大麻。但他现在却跑到了一片诡异的树林里,真实得连气味都闻得到、忘我得仿佛已经在这片树林里走了好几个钟头甚至更久,但他其实这一刻才放下烟斗(他记得很清楚)——它还躺在他手中呢,就在他眼前。是的:这是最先浮现的东西,是他从这场无疑很短暂但却十足令人狂喜的幻觉里清醒过来的第一个迹象,接下来浮现的一定是西尔维的脸,还戴着一顶黑帽子。他准备转向她(虚幻的树林消失、冬季满是垃圾的棕色公园浮现),说:“嗯哼,哈,很强,小心了,非常强。”这时她一定会看着他那魂不附体的表情哈哈大笑,然后从他手中接过烟斗,一边发表西尔维式的评论。

“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他说,仿佛那是个咒语。但他却有种可怕的感觉,认为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想起来。确实不是:他以前就有过一次经验了,只是那次记得的内容不一样。只有一次吗?噢不,可能有好几次,噢不、噢不:他僵在原地,想起可能有无穷无尽的一系列回忆,每个都不一样,但都是关于树林中的某个片刻:是一系列不断重复的“噢,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每次都是始于这片不可思议的树林里一个非常短暂的片刻(只是转个头或踏一步的时间),接着就往后无限延伸。看出这点时,乔治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打入了地狱——或不是突然,而是历经了极其漫长的一刻。

“救救我,”他喘着气说,“救命,噢,救命。”

他走过那座摇摇欲坠的桥,湍急的林溪从桥下流过。他厨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没镶玻璃的画,框在一个老旧的镀金画框里(但此刻乔治已经忘了这幅画的存在)。画中有一座桥,就跟眼前这座桥一样危险,两个纯真的孩子手牵着手从桥上走过,勇敢无惧,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处境的危险。是一个金发女孩和一个勇敢的黝黑男孩,还有一个天使在上空观望,随时准备在石头松脱或他们踩错位置时伸出援手:是个白色天使,头上系着一条金色发带、穿着一身薄纱袍子,面无表情,但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这两个孩子。虽然不敢回过头去看,但乔治觉得自己背后就是有一股像这样的力量,因此他拉起莱拉克的手,也可能是西尔维的手,然后勇敢地踏过那些嘎吱作响的横木,抵达了对岸。

接着是一段仿佛遥遥无止的漫长时光,乔治完全记不得内容。但他最后终于爬上了溪谷顶点,膝盖都磨破了皮,双手也疲倦无比。他从两块状似膝盖的大石中间穿过,发现自己(这就对了!)置身一小片繁花盛开的林间空地,不远的前方则是那排守护之树。现在看得清楚了:那排树的后面是一道金合欢树篱,还有一两栋建筑物以及袅袅炊烟。“噢,这就对了,”乔治气喘吁吁地说,“噢,这就对了。”有只小绵羊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听见的声音不是自己狂乱的心跳声,而是这小羊的叫声。它被某种恼人的荆棘给缠住了,想把腿挣脱却弄痛了自己。

“好啦,好啦,”乔治说,“没事,没事。”

“咩,咩。”小羊说。

荆棘缠着它那脆弱的黑腿,于是乔治帮它解开。小羊向前踉跄而去,依然咩咩叫个不停——它才刚出生不久,怎么会跟母亲分开了呢?乔治朝它走去,把它从腿部抓起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握着它轻轻挣扎的腿(他看过有人这么做,但却记不得是在哪里)。他来到那圈大树后方的金合欢篱笆前,小羊则转过它那又傻又悲伤的脸试图跟他面对面。大门是开的。

“哦,这就对了,”乔治站在门前说,“哦,没错,我懂了。我懂了。”

因为够清楚了。这是那栋摇摇欲坠、装有角形窗的小屋,那边是牛棚、那边是羊圈。那边是那块刚种了蔬菜的菜圃,有人在里面翻地,是个皮肤黝黑的矮小男子,一看到乔治就丢下工具咕哝着仓皇离去。护井棚和贮藏窖在那里,柴火堆也在那里,斧头还直挺挺地插在木块上。饥饿的羊群则挤在篱笆后面,抬着头等着吃东西。而这块小空地周围就是挺拔的黑森林,既冷漠又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不晓得自己是从哪里出发的,但他现在身在何处已经很清楚:他到家了。

他把小羊放到羊群里,让它蹦蹦跳跳地过去接受妈妈的训话。乔治恨不得自己能想起一点什么,但天杀的,他这辈子不是活在这个魔咒里就是活在另一个魔咒里,再不然就是活在魔咒中的魔咒中的魔咒里。但他已经太老了,魔咒的转换对他而言已经无所谓。眼前这样就够真实了。

“天杀的,”他说,“天杀的,不过是种生活方式。”他转身关上大门、锁紧门闩,熟练地把黑森林和居住其中的生物阻挡在外。接着他搓了搓手,朝自己家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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