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日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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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日天劫-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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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出檐,倏地又失去踪影。

厅外响起道天生清朗的长笑:「劫庄主言重啦。当日我与那人拼得两败俱伤,武功没分出高下,但他的韧性比我强,若不是后来庄主及时赶到,我今天哪有命喝这杯酒?」说得淡然,终归还是没现身。

原来当日劫震赶到二人拼斗之处,眼见双方战得两败俱伤,本想乘机将那名魔门高手除去,道天生却不愿意乘人之危,请劫震将他放走。据说后来法天行便以「结交魔门妖邪」的罪名,将道天生赶出了九嶷山。

眼看故旧之情唤不进、救命之恩唤不进,法绦春把心一横,推开丈夫的扶持,铿啷拔出长剑,惨笑道:「也罢!绦春学艺不精,今日要把命送在这里。」从颈间扯下半块玉珏,高高举起:「这珏是娘给我的信物,请叔叔看在她的面上为我做一件事。绦春死后,请叔叔将此珏带回山上,交还给我娘亲。」挥剑欲起,要与劫军一拼。

「且慢!」

飕飕两物飞入厅里,「铿!」将法绦春的长剑撞落於地,去势不停,如陀螺般滴溜溜地转上茶几,慢慢停住,却是一清与劫震分别掷出的那两只瓷杯。檐外之人一声长叹,似有无限伤心:

「罢了罢了!我欲避红尘,岂料红尘长在我心,却要往哪里避去?」

叹息声里,颀长的身影自檐上翻落,散发敞襟,袒露出瘦白秀气的胸口,五络长须、面如冠玉,额间一竖剑痕也似的淡淡红印,全然看不出年纪,正是昔日威震南疆的天生道圣、「一阳来复」道天生!

道天生挥着绿柳,在阶前褪了足上所汲的木屐,赤脚走了进来,明明屐袍陈旧、披头跣足,就是让人觉得一尘不染。

得月禅师、一清道人、方总镖头、苗撼天等纷纷起身,道天生意态疏懒,却有一股旷远飘渺的气质,令人不由得生出形秽之感,谁也找不到开口的时机;颔首致意之间,便任由他从眼前走过,举座竟无一人能留。

劫兆也跟着起身,看得有些傻:「他不是『发春』的师叔麽?怎……怎地看来这麽年轻?」岳盈盈低声说:「内功道法练到他那个境界,神通自显,去老返少也是有可能的。我师傅便看不出年纪,美丽得很。」

劫兆笑道:「那你也同你师傅好好学学,我可有福气啦。」岳盈盈粉颊一红,嗔道:「干你什麽事?」娇横之中难掩羞喜;蓦地笑容一凝,似是想起了什麽,面色渐渐沉落,忍不住微蹙蛾眉,再不言语。

「怎麽啦?这麽开不起玩笑?」劫兆逗她。

「你……你别跟我说这些疯话。」盈盈板着俏脸,双眼平视前方,身子与声音都带着刻意的僵:「我师傅和你爹有仇的。将来……将来若有什麽万一,说不定是我要替我师傅报仇,或是你为你爹讨还公道,我们……还是别太亲近得好。」

「不好,我宁可跟你亲近些。」他平日轻浮惯了,这话本是顺口调笑,但一出口便勾起了思路,想了一想,正色说:「不要紧的,真有那麽一天,我便把命送给你。再说了,既然过去也苦、将来也苦,若现在还不开心,人生何其冤枉?」

岳盈盈全身一震,玉手揪紧裙膝,显是心神悸动,但仍未转头。劫兆还想开口,蓦地白影一闪,满厅瞩目的「道圣」道天生竟停在他身前,「咦」的一声,目光盯着他头顶上方的虚空处,忽然伸手按住劫兆的腕脉。

这一下出手如电,又极其轻柔,满座之人还来不及惊呼,道天生便已松开劫兆,连连点头:「奇子奇遇,难得、难得!」回见岳盈盈白皙的小手已按上刀柄,修长健美的胴体蓄势待发,柳眉含威、裙摆扬动,刀意竟还先於人、刀之前。道天生惊讶中微露赞许,笑着说:

「情之一字,竟快如刀!」

岳盈盈怒红粉面,心中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彷佛被窥破了什麽秘密,又像遇到仅有的知音,世上终於有一处、有片刻能稍稍泄漏心事,浑圆结实的酥胸不住起伏,襟里红兜波兴浪涌,恰如思潮一般。

劫兆心中一动:「莫非……她是想出刀救我?」侧首望去,盈盈却刻意别开了目光,面上潮红未退,雪酥酥的半截胸脯沁出薄汗,贴着嫩肌滑淌开来,更衬得肤光赛雪,白得教人眩目。

他爱煞了眼前这娇美动人的女郎,心底暖烘烘的,忽然生出一种极亲近的感觉,轻轻握住她持刀的手,低声说:「我们坐。」岳盈盈闭口不语,羞意却如春风里的蓓蕾忽绽,突然就涌上了面庞,任由他握着小手,并肩坐了下来。

◇    ◇    ◇

道天生走到那巨大的「禹功鼎」畔,一整衣襟,长揖到地:「劫庄主,我们好久没见啦。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了。」

劫震早已离座相候,本要撩袍走下墀阶,一听这话不免尴尬,顿时打消念头,接过从人呈上的新杯举起:「长别契阔十八载,道兄风采依然,不减当年,劫某却已是老病之身啦。来!桃李春风、江湖夜雨,尽在此杯,劫某先乾为敬。」捋袖微掩,一饮而尽。

从人以漆盘托着金杯,恭恭敬敬捧到道天生面前,道天生以手抚鼎,却不接过,似乎在思量着什麽。劫兆暗自嘀咕:「不过是杯水酒,难道还怕有毒麽?这道天生看似潇洒,原来也是假淡泊。」岳盈盈轻道:「他要喝了你爹敬的酒,便不能与你二哥动手啦。你爹拿话挤兑他呢!」

劫兆登时醒悟,果然见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道天生手上,尤其是法绦春夫妇,眼中只怕要迸出血丝来。道天生犹豫片刻,忽然一笑,随手将酒杯接了过来;法绦春难掩失望之色,几乎要尖叫起来,劫震、劫真却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不觉露出微笑。

劫震正要撩袍走下,谁知道天生手掌一立:「且慢!」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随手揭开「禹功鼎」的盘龙钮盖,一阵浓烈的酒香顿时充满厅室,原来鼎中竟盛美酒逾半。他踩着鼎腹轻轻巧巧一跃,和身坐上四龙绞扭而成的鼎耳,赤脚踏着鼎缸,倒比丹墀上的劫震、姚无义等高了半身不止,居高临下,既飘逸又张狂。

劫震微绷着脸,看着鼎上的粗袍狂士,忽想起当年麟阳道上,这人也是这样风尘仆仆的赶来助拳,即使两人之间并无深交,只在筵席间见过几面。那时,劫震要比现在更年轻也更锋芒毕露,迎风凛凛的势子,普天之下谁也比不过……但这些年,道天生怎地全没改变?这般折磨煞人的光阴,怎地全没消损他的昂扬与飘逸,磨平他的孤高与张狂?

道天生弯腰抄了满掌酒水,仰头就口,骨碌碌喝得一襟湿透。

「劫庄主,我向来对你敬佩得很,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多不胜数,杀人的总比救人的多。十八年前你网开一面,少了很多无谓的牺牲,在我看,这是你毕生最了不起的功业。」他又连饮几口,伸手一抹:「这杯是我十八年前想同你喝、却没喝成的,今日且饮不妨。」

十八年前香山蘼芜宫战败,劫震才算稳占中州正道盟主的宝座,这十八年来,可说是「神霄雷隐」之名最强盛、最如日中天的时候。道天生只敬过往不敬今时,贬更多於褒,众人都听得傻了。劫震一张方正的紫膛国字脸不见喜怒,抱拳拱手,淡淡一笑:「好说。道兄乃世外高人,今日赏光,敝府何其有幸。」

道天生摆摆手,转向一旁的常在风。

「你是盛夫子的传人?」

「天都弟子常在风,见过道圣前辈。」常在风团手抵额,长揖到地。

「盛夫子是当世智者,智光昭昭,若能戒贪,必不为宵小所乘。」道天生抄酒便饮,旁若无人:「我今日恐有得罪,却不能亲上天都陪礼。这杯谢罪酒,你便代你师傅受饮罢。」说着柳条往鼎内一沾,酒汁淋漓,倏地脱手掷出,居然轻飘飘地落在常在风几畔。

常在风也不生气,恭恭敬敬地说:「前辈的话与酒,弟子定当带回天都,上禀恩师。」小心将柳条以巾帕包好,收入行囊。

众人均想:「据说『天都七子』之中,以『千里直驱』符广风的武功最好、『碧水春波』杜翎风的智谋最高,他日继承盛华颜的门统大位,不作第三人想。这常在风唯唯诺诺,平凡庸碌,难怪没什麽名气。」道天生上下打量他几眼,懒惫一笑:「盛夫子胸中块垒,鬼神难测。名师选徒,多非智勇不取,他偏偏挑了个度量宽的。」

「弟子惭愧。」常在风神色不变,一迳低头还礼。

道天生又转一边,把目光投向九幽寒庭的阵营里。

「我略通观人术,玄皇若得姑娘相助,不惟大业有成,还能导之於正途。可惜姑娘凤鸟之姿,不能长栖荒林,宇文潇潇不幸,中州正道不幸!」他对着文琼妤连连摇头,抄起酒水便饮:「我这杯水酒,且为中州与宇文氏一悼!」说着哈哈大笑,笑声里又隐约带有哭音。

商九轻等寒庭部众怒不可遏,文琼妤掩口一笑,也摇头说:「道圣前辈这手『借刀杀人』不好。玄皇君临北域,胸罗万有,若会为了前辈一言对琼妤心生忌惮,如何统率万千甲兵、无数豪杰?前辈心志高远,为江湖人所敬,又是为谁动了私心,欲致琼妤於死地?」

这次轮到道天生微微一怔,狂态顿止,默默无言,片刻后才喃喃自问:「我的私心……我还有私心麽?我若有私,却又是为了谁?」法绦春唯恐师叔铁了心不管,不顾丈夫阻拦,尖叫道:「叔叔,别听那下贱女子的胡言!请叔叔为我取珠子来!」紧紧捏着玉玦,灰白的面颊涨起两朵浊红,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里。

道天生闭目长叹:「我既已许下承诺,决不会食言背信。我今日,便为你取阴牝珠!」突然睁眼,长臂一舒,倏地将玉玦夺过:「取珠之后,我对你娘的承诺已了,再无负累,可以做我自己的主人啦。便教阴牝珠与这半块玦一般,从此烟消云散!」摊开手掌,掌心里的碧玉竟已化成虀粉!

法绦春不禁愕然,旁人更是暗暗叫苦。以道天生的造诣,劫军纵是四家中数一数二的青年好手,恐也不易在「南疆道圣」手下走过十招,阴牝珠落在道天生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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