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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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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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女的确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大小赵的忧郁症越发严重,姐俩轮换发病,魏家大院几无一刻宁日。

大赵自称观音菩萨座下的龙女投胎,一心到观音崖出家,将头发全部剪光,不施粉黛,灰布直缀连睡觉也不脱了,又将住房布置成佛堂,香烟缭绕,把木鱼敲得响彻终日。罗光华是魏富堂手枪队的队长,承担着魏富堂私人保镖的任务,出入内宅,被大赵碰见,每每要扯住,说罗光华是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私自下凡,死活要将“善财童子”送回去,害得罗光华轻易不敢进魏家大院。身为手枪队长却不敢进院,作为保镖就很失职。

小赵不言不语,黑袍黑履,一到天黑在院中游走不歇,谁不留神撞见,能吓个半死。小赵半夜在厨房出现,说是饿了来找吃的,将厨子陈把式吓得跪在地上磕头筛糠,说家中老母尚在,无人奉养,求阎君开恩,再给三五年阳寿,待老母去了,他自去报到。原来是将小赵当做了索命的黑无常。

大小赵碰在一起,没有话语,生硬呆板,如两具棺材里坐起的僵尸。后来不知由谁发起,她们开始玩一种“鬼推磨”的游戏,并且越推越上瘾,成了每日的功课,不是大赵来找小赵,就是小赵去找大赵,由于“鬼推磨”,使她们成了分不开的一对。这个游戏玩得让青女这些身边丫头们胆战心惊,只要看见妖孽般的大小赵凑到一块儿,就四处躲藏,为的是逃避那个可怕的游戏。所谓“鬼推磨”,是将一碗清水放置院中平地,一个方凳四脚朝上摞于碗上,四个人站在四个方位,将手心轻搁凳脚,不一刻,那凳子就自己旋转起来,并且越转越快,人便跟着转。也只有在那飞快的奔跑旋转中,大小赵仿佛才成了活人,回到了人间,大赵光光的脑袋上冒出了大粒大粒的汗珠,反射出了太阳的光芒;小赵像老鼠一样唧唧地叫唤,身上的气味更浓。

魏富堂反感大白天在家里搞什么“鬼推磨”,将内宅所有方凳全部收藏入库,让两个赵寻不到道具,绝了“推磨”的念头。魏富堂给大小赵找过不少大夫,吃了不少药,两个姐妹的病终是日甚一日,闹得人说魏家大宅内有冤屈的鬼魂作祟,附在大小赵身上,兴风作浪。这鬼魂不是别人,就是愤愤不平的刘二泉。

一个大宅被搅得鬼气森森。

胡宗南在魏家大宅里住着的时候见过大小赵,说是两个如玉美人被疾病缠绕如此,实在可惜,让他的私人大夫给大小赵看过病,大夫说姐俩的病已经不能用忧郁症概括,应该属于精神分裂范畴,这种病不能根治,不能有后,否则有血脉遗传的可能。这样一来,问题严重了,魏富堂刻意改变魏家的基因,为此而不惜重金,长途跋涉去省城迎娶名门。这一举动显得有些得不偿失,在选择妻子、接续书香门第的同时也接续了难言的疾病,这是让他始料未及的,且不说赵家两位小姐生不出儿子,就是生出来,指望一个疯疯癫癫的后代为魏家争来光彩,为他百年之后的墓碑挣来令牌,也是妄想。他从此与大小赵极少接触,也到她们的住处去,点卯般,坐坐就走,从不多待。这一期间,魏富堂的床笫实际是呈空虚状态,精力旺盛,时值盛年的魏老爷,时时处于不安的焦躁中。知道魏老爷焦躁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青女,一个就是李树敏。

青女不止一次看到魏老爷到小赵的房里,面对着先天高贵,后天不动人的妻子,脸上透出的失望和无奈。魏老爷坐在南窗前的桌子旁,烦躁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小赵在床上坐着,脸朝着墙,一动不动,足足有一顿饭工夫,两人谁也没说一句话。青女给魏老爷端茶,魏老爷问青女,你多大了?

青女吓了一跳,她也多少知道了些男女的事情,慌慌地说,十一。

魏富堂说,太小,你得上学,好好伺候太太,将来我送你到西安念书。

青女说她不念书,她就愿意伺候太太。

魏富堂说,把书念好了,你就是太太。

青女低着脑袋不敢说话,她在琢磨魏老爷话里的意思。她就是太太,谁的太太,魏老爷的太太么,要是那样她可不愿意,对她来说,魏老爷太老,比他爹还大。

魏富堂的身边应该说不缺女人,以他的势力,就是强迫哪个来,哪个也不敢不来。镇街上妓馆、烟馆的外来女子也有不少,但魏富堂的眼光却是太高,他睡的女人,一要有品位,二要漂亮,就是嫖妓,也得要“卖油郎独占花魁女”,这妓首先必得是“花魁”,还得由他一个独占。问题是青木川、青木川周边,找不到他想象中的花魁。馆里来了新姑娘,老鸨必请魏老爷过来喝茶,其目的不言自明,姑娘中也不乏佳丽,但魏富堂竟然没看上一个。人们观念中的土匪恶霸多是性欲旺盛,色胆包天,动辄便要强奸,便要玩弄女人,可是魏富堂却有些例外,他睡女人与娱乐无关,目的只有一个,生儿子,生好儿子。多少有些变态。后来人们分析,这可能与他当年和结发妻子刘二泉不正常的夫妻关系有关。

有一天,青女到前院去请示冬天给小赵房里拨炭火的事情,恰逢李五少爷来看他的舅舅,桌上照例放了蒙着红纸的核桃馍,五少爷坐在八仙桌旁边跟魏富堂讨论续娶舅母的事情。以五少爷的意思还是得在山外找,山里的女人再漂亮终归还是村气,没见识过大地方的名媛则罢,见识过了,便知道了大家闺秀的妙处,传宗接代,品种质量是第一的。

魏富堂闷着头不说话,只是呼噜呼噜抽水烟。

五少爷说外甥跟舅舅说这样的话当然很不合适,但是他娘给他下了话,让他在外头无论如何得给舅舅寻个满意的女人来,漂亮、学问、品位、门第一样不能少。

魏富堂说,你还有两个舅母,山外大家闺秀哪个愿意进山做小。

李树敏说,简单极了。

魏富堂说,怎么叫简单极了?

李树敏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青女说,把两个舅母送回西安就行了,用城里的说法是离婚。

魏富堂说,用当地说法就是“休”了,赵家姐俩也没啥子过错,休不得。再说,她们西安娘家大概是没人了,休回娘家就是把她们推上死路。

李树敏指着青女说,怎能说舅母娘家没人,她不是人?

李树敏说罢冲着青女一笑,青女觉着五少爷的笑里满是内容。她年龄小,还解不开,兜不住那些内容,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跟大小赵是永远分不开了。

那年冬天,魏家没给大小赵房里拨炭,陕南阴冷的天气冻得人瑟瑟发抖。南方的冬天跟北方不同,北方是冷在皮肉,南方是冷在心里。越是需要太阳的时候越是没有太阳,天老是灰蒙蒙的,无所谓早晨和黄昏,无处躲,无处藏,躲到哪里都是阴冷和潮湿。

果然冬天的日子没过多久,魏富堂就安排人,要将大小赵送回西安。

魏老爷在西安市后宰门给大小赵购好了一院房。为这个老乌跑了几趟西安,回来给魏富堂汇报说后宰门是西安的白菜心,离钟鼓楼不远,东有车站,南有市场,居家过日子绝对方便,房子里置办了一应手使家具,雇了两个当地老妈子,两个小厮,静候着姐俩入住。魏富堂还不放心,又安排青女在内四个丫头随同前往,使回到西安的赵家姐俩保留着已经习惯了的一切。依魏富堂的设计,护送赵家姐俩的团丁走到西安骆峪山口便折回,只三两个精干,便衣短打扮,和丫头们将女主人送至后宰门。

大小赵是晚上起身的,起身那天下午阴云低垂,飘着微微的雪花。青女出门看了几回天,都没有晴的迹象,她不明白为什么魏老爷将出发的时间选择在了晚上,而且是这么一个糟糕的天气。她为小赵准备了狐皮斗篷,问小赵要不要带上手炉,小赵说不带,什么也不带。的确,小赵把什么都扔在了青木川,只身一人,一件单薄黑袍,轻轻松松走出了门,就像她来的时候那样简单。

她们离开青木川的时候,雪停了,出了月亮,月亮周围一层彩色的晕圈,映照得山色河流都影影绰绰,仿佛隔了一层。昏黄月色中,大小赵一人一领滑竿,颤颤地走过河,河边站了几个人,是来送行的丫头们的父母兄弟。四个丫头准确说是青木川第一批出外的打工先驱,是而今青木川如缕不绝进城打工青年的先辈,她们的走,在许忠德等学子出山读书之先,并且意义完全不同,所以就显着有点儿悲壮,特别是在这微雪初霁,月色迷蒙的时候。丫头们兴奋中有些惶恐,第一次离家,第一次走出寂静深山,投入到繁华都会,她们向往那里,又惧怕那里,四个人都处于矛盾中,想哭,又觉着不应该哭,脸上的表情就非常难看,跟她们的父母兄弟告别的声音就有点儿发颤。爹娘告诉她们,魏老爷已跟他们谈好了条件,那边管吃管住,一年两套衣裳,这边每年可以到魏家大院领取六块大洋,一年后她们可以回来探亲,不愿意再去的可以留下……六块大洋对她们的家庭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这样的优惠条件在青木川是绝无仅有的,丫头和她们的爹娘没理由悲哀。

丫头们紧紧地站在滑竿后头,每人的手里攥着一块大洋,是李五少爷看在两个舅母的面子上送给她们的赏钱。五少爷说了,他本应该亲自去送舅母,但是老母亲入冬以来喘病加剧,恐有不夷,只好拜托家乡几个姑娘一路辛苦关照,权当替他行孝。五少爷将大洋交在每个人的手中,到了青女这儿,与众不同,给了她三块,虽然是悄悄的,但那夜色中清亮的叮当声还是让青女尴尬。比别人多了两块,这让她非常的不安。

魏富堂派了两个班的亲兵护送大小赵,由少校团副老乌带领。老乌胆大心细,这样的任务交给他,万无一失,比魏富堂自己亲自去还放心。上路的人中还有魏富堂的汽车机械师,他要回西安探望妻小,顺便购回汽车配件。

好马快枪,金银细软,一行人打着火把,浩浩荡荡出了青木川,奔了去石门栈道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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