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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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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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了,我却想不起来了。这个问题想必是在听的时候一 激动,给冲走了。我徒劳无功地追溯这次谈话的一切曲里拐弯的地方——就 仿佛一个人明明感到身体有个地方在作痛,可是未能明确指出痛处究竟何 在。我们芽过那顾客已经走了一半的酒店向大门走去的时候,我脑子里还在 拼命回忆。
我们走出大门。康多尔抬头仰望。“啊哈,”他带着某种满意的心情微 笑道,“今晚的月光一开头我就觉得亮得过于刺眼,我早有预感。暴风雨要 来了,而且肯定是一场很厉害的暴风雨。所以我们得赶快走。”
他说得对,在这些沉睡中的房屋之间,虽然空气依然宁静滞重,可是东
方已经涌来团团棉絮似的浓厚乌云,从天上飞过,丝丝缕缕地遮住泛出淡黄 色微光的月亮。半边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遮盖,一片黑暗,像钢铁一样坚实 的一大团,黑黝黝的,活像一只巨大无朋的乌龟,慢吞吞地向前爬行,有时 候被远处的闪电照亮,每次闪电过后,总有什么东西在天上气呼呼地咕噜咕 咯直响,就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在咆哮。
“不出半个钟头,咱们就要得到老天爷的恩赐了,”康多尔在作诊断,
“我反正还能在下雨之前赶到车站,可是您,少尉先生,最好还是往回走吧, 要不然您可得浇个透湿。”
然而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我还有什么事情要问他,可是一直不清楚,到
底问他什么。对这件事情的记忆已经淹没在一片沉重的黑暗之中,就像天上 的月亮为疾驰飞奔的乌云所吞噬。可是我一直感到那个不明确的思想还在我 脑子里跳动,就像一种骚动不宁地刺人的疼痛,不断可以使人感到。
“我不回去,我冒一次险吧,”我答道。
“那就赶快吧!咱们走得越快越好。坐了那么长时间,两条腿都坐僵了。” 腿僵了——就是它,这就是那个关键的字!马上像有道闪电把电光一直 射到我意识的最深处。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刚才想问康多尔什么,我非问他 什么不可:就是那个任务!开克斯法尔伐交给的任务!这段时间我大概在潜 意识里一直只想着开克斯法尔伐的问题:究竟她的瘫痪是可以治愈的还是不 治之症。现在我得把这问题提出来。于是我们一面大踏步走过阒无人迹的胡
同,一面我便相当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对不起,大夫先生??您方才告诉我的这一切,对我,当然极为有
趣。??我是想说,极为重要??可是您会理解,正因为这个缘故,我还想 向您提个问题,??这个问题压在我的心上已经很久??您毕竟是她的医 生,您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病情??我是个外行,我缺乏任何正确的设

想??我很想知道,您对她的病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的意思是,艾迪特的这 种瘫痪究竟是一种暂时的病状,还是一种不治之症?”
康多尔猛地一下拾起头来,目光锋利。两个镜片反射的光线,直照我的 脸上。他的目光一闪一闪,来势甚猛,像尖针似的扎进我的皮肤,我不由自 主地避开他的目光。他临了是不是怀疑这是开克斯法尔伐给我的使命?他是 否起了疑心?可是他已经又低下头,哺哺他说道,一面丝毫也不减低他走路 的速度,说不定甚至把步子迈得更急更猛:
“当然啰!我其实应该估计到您会提出这个问题。最后总是这样结局。 可以治愈还是无法治愈,非黑即白。仿佛事情就那么简单似的!单单‘没病’、
‘有病’这两句话,一个有良心、负责任的正派医生就不应该说出口,试问 疾病从哪里开始,而健康又在哪儿结束?更不用说‘可以治愈’、‘无法治 愈’了!当然,这两句话是广为应用的,在实际生活中没有这话不行。但是, 您永远也别想让我把‘无法治愈’这四个字说出口。我绝不说!我知道,上 世纪最最聪明的人尼采①曾经写下了这句可怕的话:最好不要做身患不治之症 者的医生。在尼采交给我们解析的那些前后矛盾、内容危险的句子里面,这 差不多是最最错误的一句话了。实际上正好反其道而行之才对啊。我要说, 要做医生,恰好要做身患下治之症者的医生,甚至更进一步;一个医生,只 有在所谓的身患不治之症者的身上才能受到考验。一个医生如果一开头就接 受了‘无法治愈’这个概念,他就抛弃了自己的使命,当了逃兵,临战之前 已经缴械投降。不消说,我也知道,在某些情况下干脆说声‘无法治愈’, 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揣上出诊的酬金,转身走去,要简单得多,方便得多
——是的是的,最最方便、最有收益的乃是只跟业经证明、保证药到病除的
病例打交道。碰到这种病例,只消打开医典多少多少页就能找到全部现成的 治疗方法。好吧,谁高兴这样就让他这样治病吧。而我本人却觉得这样做实 在太可怜,就仿佛一个诗人不去尝试把前人从未说过、甚至难以言传的意境 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只想把让人听絮了的东西再说一遍;一个哲学家不去思 考前人从未认识、被人认为难以认识的真理,而只是把别人早已认识的道理 作第九十九遍解释,‘无法治愈’——这毕竟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并非绝 对的概念。医学是一种日益进步的认识,对于医学来说,无法医治的病例只 存在于眼前,只存在于我们时代、我们科学的限度之内,也就是说,只存在 于我们狭窄的、愚昧的、井底之蛙的视野之中!然而问题并不取决于我们眼 前。有成百种病例我们今天看不见治愈的可能性,然而我们的科学是在飞速 前进,明天,大后天就会找到,就会发明一种治愈的可能性。所以对我来说, 这点请您务必注意,”——他说这话,样子很生气,好像我得罪了他似的—
—“对我来说,不存在任何不治之症,我原则上什么也不放弃,任何人也不 放弃,谁也别想让我嘴里说出‘无法治愈’这几个字。哪怕是在最绝望的情 况下我会说出口来的最极端的话,乃是:这种疾病‘目前还不能治愈’—— 意思是说:我们当代的科学还无法把它治愈。”
康多尔的步子迈得很急,我费了大劲才能跟上。他突然放慢了速度。 “也许我把话说得太复杂,太抽象了。这种事情的确很难在从酒店到车
站的途中阐述清楚。可是说不定举个例子可以让您更容易了解我的意思—— 话说回来,这是一个非常个别的例子,对我来说,是个非常痛苦的例子。二

①  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

十二年前,我是个年轻的医科大学生,大概就跟您今天年岁相仿,刚好在上 第四学期;这时我父亲得病。他一向身强体壮,非常健康,事业心强,不知 疲倦,我非常爱他,尊敬他。医生诊断,他得的是糖尿病,您大概也听说过 这种疾病,这是人可能遭到侵袭的最残忍、最阴险的疾病中的一种。人的有 机体无缘无故地停止继续加工养料,不再输送脂肪和糖,于是人就日益憔悴, 最后实际上是活活饿死——我不想用细节来折磨您,这些细节整整毁了我青 年时代的三年光阴。
“现在请您听下去:当时所谓的科学对于治疗糖尿病毫无办法。大夫用 一种特别的限制饮食的方法来折磨病人。每一克食物都得称一称,每一口饮 料都得量一量,但是医生心里明白我是学医的,自然也心里有数——这样做 只是推迟死期,这两三年等于可怕的毁灭,不啻是在一个饮食丰足的世界里 悲惨地饿死。您可以想象,我当时作为一个大学生,一个未来的医生,拜见 了一个权威,又跑去拜见另一个权威,翻遍了所有的书籍和专著。可是不论 在什么地方,给我的口头的和书面的回答总是那句话:‘无法治愈,无法治 愈’。从此之后,我听见这句话就受不了。从那天起,我就憎恨这句话,因 为我不得不眼睁睁地青言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竟比一头感觉迟钝的牲口更加 悲惨地一天天垮下去,而我却只能袖手旁观;在我参加博士论文答辩之前三 个月,我父亲去世了。
“现在请您仔细听着:几天前我们在医学协会听一位第一流的化学医学
家做了一个报告,他告诉我们,在美国和另外几个国家的实验室里,从内分 泌提炼一种物质的试验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他宣称,不出十年,糠尿 病将是一种业已‘解决了’的病症,这点是肯定的。现在,您可以想象,有 个念头是多么激动我:我想,要是当时就有几百克这样的物质该有多好,这 样,我在世界上最亲爱的亲人就不会受折磨,就不会死去,或者,我们至少 可以希望,能治好他,救活他。您懂吗,当时‘无法治愈’这个判决是多么 使我愤怒——我可是白天黑夜地梦想着,一定会找到、会发明一种特效药, 应该并且必须找到并且发明一种特效药,总有一个人会取得成功,说不定就 是我。在我们上大学那会儿,梅毒被描写成‘不治之症’,并且还特意用一 张传单来警告我们大学生,可是现在梅毒不也可以治愈了吗?所以说尼采、 舒曼和舒伯特——我不知道梅毒的可悲的受害者中还有谁——绝不是死于一 种‘不治之症’,而是死于一种在当时‘还不能治愈’的疾病——是的,如 果您愿意的话,可以说,他们从两重意义上讲是过早地去世了。每过一天, 给我们这些当大夫的带来多少新鲜的、意想不到的、奇妙无比的东西啊,这 些东西在昨天还难以想象!因此每逢我遇到一个大夫耸耸肩膀表示爱莫能助 的时候,我的心总愤怒得抽搐起来,因为我还不知道明天、后天可能发明出 来的特效药,同时我的心也满怀希望地颤动不已:说不定你会找到这种特效 药,说不定有人及时地、在最后的瞬间为这个病人发明了特效药。什么事情 都是可能的,连不可能的事情也是可能的——因为在我们今天的科学碰了钉 子、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往往出乎意料地从后面已经打开了另一扇门。我 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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