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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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无岸-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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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行,我们内火太重,肝火上升,得赶紧找个地方散散火。”我四处张望。

“登茶馆!”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茶馆是我们自小到大消遣时光最常去的好地方,花钱最少,享受服务时间最长。最有趣的是,茶馆不仅是各种轶闻趣事闲言碎语兼下流故事的批发市场,又是各类闲杂人等三教九流的集散地。我的低级趣味的形成实际从小就在茶馆滋生了坚实的基础,王朔的小说只是一根导火线而已。我的早熟就和茶馆中说书艺人的下流事故的引诱有关。成都亦是个茶馆城,各种档次的茶馆密布于市。成都人的温文而雅慵懒闲适巧舌如簧豪放不足婉约有余,据我看来大约与其深厚的茶文化有关。蒙城人性格趋向北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火爆刚烈,傲慢强横。

我们来到劳动人民文化宫院内搭着凉棚的茶园,刚坐定要了茶,就有两个眉目清秀的“掏耳女”走拢来,要求为我们清除耳垢。

“我们在喝茶!也不看场合,恶心!”我厌恶地挥手。她们讪讪地还不走。

“别,别走,来吧,舒坦。”叶冬江说,“你请我吃火锅,我也不能没一点表示,我请你掏耳屎。”

不容我说话,那女子就敏捷地揪住了我的耳朵刮子。另外两个修脚师傅见状不由分说地抱起了我们的大腿。我动弹不得,只好眯上眼睛,那种痒痒乎乎的感觉真好。

“别人要靠这个养活一家人呢,容易吗?”叶冬江最后共付了20元钱,让他们四个人分,几个人感激不尽地走了。

等我们走出来时,公园门口已竖起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原来竟是“黑豹乐队”要到成都来演出,旁边开始售票。窦唯是我心目中屈指可数的大陆歌星之一,可惜他要四天后才到,让我遗憾了好一阵,无法去领略他音乐中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和柔情中的狂野和狂野中的柔情了,当时我真动了先退机票或换机票看演出的念头了。我花了四十元为冬江买了张甲票,并告诉他:“你去看吧,帮我吼两嗓子。”

新闻联播中报道:从银川飞往北京的一架图-154客机坠毁,造成七十多人当场丧生,这个消息把我吓得一身冷汗。我对冬江说,明早退票换乘火车走算了。

“没关系,到深圳是很先进的波音-757客机,比图-154安全得多,出事的大多是图式和伊尔式飞机。俄罗斯的产品就和他们的总统一样笨拙。”冬江的爸爸安慰我,他是个飞遍中国每个角落的大校衔职业军人。

“你英勇就义了,家里还可以得六万元赔偿嘛,我是你的紧急事故联系人,我只要十分之一的回扣就行了。”冬江打趣我,“死了你一个,幸福一家人嘛。”

次日吃过午饭,休息片刻,我到外边给卫超打了个电话。然后我们坐公共汽车到人民南路锦江宾馆对面,换乘西南航空公司的大巴士。由于冬江无法进候机厅,我们就在此举行了简单的告别仪式。我们再次拥抱。

“这下就看你的了,哥们!”他说。

“不排除流落街头、饥寒交迫的可能性,不排除再次让人看笑话的可能性。”我笑。

“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只要我一立足,你就可以来。”我保证。

当汽车鸣喇叭催乘客上车时,我们都眼泪汪汪了,我握紧他的手说:

“你回去吧,还是找点事干充实点。”

“我他妈的算什么呀!国家这么困难,我无所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指望你了。”他哽咽了。

“别对我期望过高,如果那边混不下去,我也只好回来。”我又强作笑颜,“你他妈的也别闲了,别把你爸惹急了,哪天一枪把你崩了。”

“你放心,我再闲也不会闲成民愤极大非杀不可的那种人。再说我家三代单传,我爸得留着我传宗接代哩!”汽车开动时,他恶狠狠地骂了我一句,“你他妈的给我顶住!身体是糜烂的本钱!”

约摸半小时抵达双流机场,我凭机票领了登机牌,托运了行李后直接通过安全检测门进入候机厅,厅内已是人声鼎沸。又大致过了半小时,广播中通知到深圳的登机,于是一群人乱哄哄地走出候机楼来到停机场,我们换乘公共汽车直抵飞机旁,这是停机坪上机群中机身最庞大的波音-757客机。第一次乘飞机真有点兴奋。

空中小姐年轻迷人身姿窈窕,她们站在舱门旁笑容可掬地迎候我们登机。我一进机舱,顿觉一阵凉意直浸心脾,舒服极了。我的座位如我所愿靠近窗口。不料我的邻座胳膊上戴着孝套,从闲谈中得知他在大亚湾核电站工作,是专回成都为老母奔丧完毕返回单位的。联想到昨晚的电视新闻,我的心中总有点发怵。时间过了四点二十分,仍未起飞,播音员说有一位旅客尚未登机,要稍等片刻。半小时后又说,接到空中管制的命令,暂时不能起飞,有人开始抱怨,我索性闭目养神,听音乐。至少又有半小时,邻座推醒我,播音员又说飞机没汽油了,要我们统统回到候机楼等候。乘客终于被激怒了。

“飞机场居然没汽油!没听说过。”

“撒谎都撒不来!”

“No oil ?That's incredible!(没油?不可思议!)”

“有莫搞错!”

但骂归骂,我们不得不又下飞机,乘公共汽车回到候机楼,然后上楼。在候机厅不少人责问机场工作人员延飞原因。有人说要在国外我们有权要求赔偿,我在一旁起哄咱中国也有这权力。那些工作人员笑嘻嘻地解释说这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并透露说前几天有一架飞机冲出了跑道,毁坏了一座小楼,这等于承认是出了机械故障,又有人提到了前天的空难,于是人们不再骂了。有个香港女人当场退了票。

我由电视新闻联系到邻座的孝套联系到刚才证实的机械故障,在候机厅里诚惶诚恐。幸好有两台彩电,我便强制自己转移注意力。不久通知我们说有一顿免费晚餐款待顾客。这时,吃再一次在国人面前发挥了威力。果然,一听是白吃,乘客们气焰顿消,转悲为喜,奔走相告,潮水般涌向大餐厅。人们凭机票领了餐券,在大餐厅领到了盒饭和一瓶易拉罐饮料。我为了看“新闻联播”,草草应付后便到候机厅。看到报道的中国经济大好西方萧条中国稳定世界动荡,我的心中感到真高兴。特别是我最不放心的农业问题也有了转机。一条报道说,农民今年交夏粮不再象以往那样打白条,一年的血汗钱全部兑现。给人的感觉好象不打白条反而不正常,是开了恩,农民应该感激不尽。一个老实巴交一望无牙的庄稼老汉一边数着自己手里的一叠钞票,一边感激地说还是党和政府好,还是社会主义好。

盛夏的黄昏是美妙绝伦的,停机坪上银灰色的机身在夕阳的余辉中被蒙上一层稀薄的霞光,象镀上了一层闪亮的,近乎熔化的金子。八点左右,在暮色苍茫之中,飞机在巨大的轰鸣中,随着我的心跳起飞了。飞机迅速地大幅度上升,从而让我体会了短暂的失重状态。我从窗口俯视这个庞大的都市被一团烟雾所笼罩,但仍可以看见那些高大建筑物的模糊轮廓和细密的流动的灯火,不久便是成都平原整齐有致的稻田阡陌,交错有序的农舍道路依稀呈现出来。蓦然间我惊奇地发现了一副立体风景,在飞机的西方,是一片金黄闪耀的天空,向四周由强而弱地射出万道如剑之出鞘般的霞光,东方一片苍茫朦胧,而机身下面的云海却被黑暗所吞噬。这时我已经忘了一切不祥的念头。

不久空姐开始分批给我们分发各种稀奇古怪的精致食品,饮料和纪念品--一个时髦的横拴腰间类似皮带的黑色皮包。餐后我要了几本画报翻阅。我们渐次飞越贵阳、桂林上空。在迷迷糊糊之中被播音员和空姐叫醒,飞机即将到达深圳。我一看手表已近十点十分了,我推开机窗盖子向下俯视,不久,前方出现了巨大的一片灯火,飞机开始盘旋下降。旅客开始兴奋起来。深圳简直成了不夜城,空气透明度极好,在无边无际的灯火海洋中,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鳞次栉比,四通八达的公路上爬行着密密麻麻荧火虫般的各式汽车。约十分钟后,飞机稳稳地停在深圳宝安机场。

十七

我一跨出机舱门,就有一股从未感受过的热浪向我袭来,我差点昏厥过去。通过一条连接着舱门的圆柱型的富丽堂皇的空中通道,进入一个凉气袭人的宽敞的大厅,等了一会,传动带送出了行李包。当我推着行李包向外走时,却没有发现卫超,我又四处找了一转,还是没有,我开始惶恐起来,立即去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操乡音的人,我这才有一种安全感。他告诉我卫超在下午5点就到机场去了,结果机场说本次航班无限时延迟,他一直等到9点才回去,现在又到汽车亭去等我去了。他让我自己乘中巴到上海宾馆汽车站下车就可以见到阿超了,如果没见到就再往前走200米到华强南路招待所的第二层,招牌是“豪绅川粤大酒店。”

我走出大厅,一排中巴正在路边招徕顾客,那些广东仔正在用一种几乎听不懂的普通话嚷道:“深圳!深圳!到深圳!”我刚一踏上那辆已经点火启动的中巴,就飞快地向前驰去。沿途是高大的广告牌和连绵不断的厂房、车间,正灯火通明,发出阵阵轰鸣声。半小时左右,中巴停在南头边防检查站亭外,我取出边境证和身份证随人流鱼贯而入,那个武警把我和边境证、身份证上的照片狠狠地盯了几眼,仔细地对照一番,然后放我入关。入关后,又换乘中巴,直奔深圳市区。一路上灯火愈加辉煌,座座几十层的高楼大厦在夜幕中不断掠过。在上海宾馆站,车还没有停稳我就发现了卫超,几乎同时他也发现我了,我们一齐叫了对方的名字。卫超身材高大俊逸,一表人才。

“不好意思,没有接到你。机场没有通知飞机延时到何时,我明天还必须上班。”他一边接过我的行李包一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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