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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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无岸-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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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辟!精辟!不愧是律师,口若悬河高谈阔论油嘴滑舌!”舒怡啧啧地说,“你们看你们一个个哪里象个大学生,国家干部?整个儿街仔加小流氓!垮掉的一代!悲哀!”

王文革反唇相讥:“你那是中国旧知识分子仅存的一点可笑又可怜的优越感!街仔、流氓、痞子怎么啦?我从去年初起就把自己视作一个有文化的街仔,良心未泯的痞子了,我觉得很洒脱,自以为是新型的不夹尾巴的知识分子。我斗胆地赋之以一个新词--‘欲垮不垮派’,听好了,欲垮不垮!多悲壮!知识分子不要孤芳自赏、自命清高、拒绝大众,我们绝不能再过传统知识分子那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唯我其谁、心有天下、腰无身文的日子了。五千年来没有人买你的帐,从来都是流氓地痞称王称霸坐江山,你去做吹鼓手,做嫁衣裳依附权贵靠残羹冷炙过活,幸运了做个幕僚倒霉了咔嚓一声人头落地做替罪羊。屈原是怎么投江的,苏秦张仪商鞅是怎么受刑的,杨修是怎么死的,阮籍稽康是怎么发疯的,宋押司是怎么逼上梁山的,康梁是怎么流亡的,谭嗣同是怎么掉头的,老舍是怎么投湖的,陈布雷是怎么呜呼的……

,又不看看自己那副寒碜像,都三月不知肉味了,还自以为是救世主。知识分子分为可以救药的一类和不可救药的一类。”

“关键是经济不独立人格就不独立,这就象一个国家经济不独立政治必然不独立。知识分子应该富起来。孟子曰人无恒产则无恒业,人无恒业则无恒心。”我附合。

“天哪!你们几个也这么看自己!这就是你们从小学到大学受了十几年教育得到的的人生观呀?太可怕了!”舒怡喟然叹道。

王文革很深沉地说:“坦白说被蒙了二十多年才明白过来,千条理万条理归结起来只有一条真正的,亘古不变颠扑不灭的真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

我们都大吃一惊,他猛吸一口香烟又继续说:“这是历史规律。战争、侵略、阶级以及国家的诞生、繁荣到最后灭亡都是这个道理。落后国家和地区偷盗案最多,发达国家强奸案最多。乞丐绝不会泡妞,富翁不会偷钱包。连老马都说人类必须首先解决衣食住行物质生存条件,方能从事经济政治文化宗教活动,这话真精辟!”

“难怪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人权观念不同,咱们首先强调的是生存权。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一个面包比一张选票重要一万倍。只有肚子填饱了脑子才能胡思乱想,一会要民主一会要自由一会要泡妞。”我补充说,“所以要保持社会稳定的最好方式就是既不饿你冻你但更不能让你吃得太饱以免你胡思乱想。”

“人权包括做爱权。”叶小林趁机理直气壮地、体面地说出了他厚颜无耻的观点。

“从三级片扯到人权,一群疯子!”舒怡到了校门口,骂了我们一句就跑进去了。

我们刚回头,叶小林竟已站在路边开始撒尿!气得我们大骂他流氓,他竟说:“水火不留情,律师也是人!”赵卫彪第二个解裤带,接着贾卫东、陈光伟、王文革也摆开了架式,我也只好坚持民主集中制了。我们站在路边,几注喷泉交叉射出,升腾起带着尿膻味的涓涓白雾,奏出哗哗的交响乐,感到一种恣意放纵的快感。忽然不远处有行人走来,叶大律师第一个扎好裤带,突然向前狂奔,一边大叫:“抓流氓!抓流氓!”我们顿时一片慌乱,王文革却不紧不慢,笑道:“怕啥?这叫犬儒主义。你认为你那玩意长得帅长得稀奇长得茁壮?叫别人看别人都不看--整个儿一粒蚕蛹还不如!”我们完事后一边追跑在前面的叶小林一边大叫孩堤时代那段歌谣:“流氓!天霸!拉屎拉在街上,人家喊他扫了,他搂起裤子跑了;别人叫他站住,他说他是干部。”

和他们分手时,贾卫东拉着我的手说:“别老在机关呆着,你这个学英语的怎么比我们还要保守?你知道那里不适合你。一个字――熬!熬啊熬,猴年马月才能熬成阿香婆!你不磨上个十年八年连个科长都捞不着。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八年呀?别让自己的锐气磨光了,肚里的墨水滴尽了,变得萎萎琐琐俗不可耐。”

王文革说:“你先出来混混,磨炼自己的意志,找点漂泊的感觉,有了生活体验,写上一本书,没准一炮打响。你忘了你初中时就看《忏悔录》了?我们好歹也混进了知识分子队伍,不瞒你说,我们在尝试另一种活法,要救人,先自救!我们总不能始终奢望别人对我们在意一点。经济上不独立,就永远别想站着活人!为了活人不惜先做流氓!”

我一边咀嚼着他们的话一边在黑暗中走,几次差点绊倒。我觉得王文革和贾卫东的话就象是战争年代党组织在挽救一个意志薄弱的干部。我又听到他们在后边大叫:“想好了!中闲委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我意识到今夜的睡眠就象明天的早餐一样遥不可及。老实说,他们的话给我了巨大的震动,我不可否认自己已经变懦弱了,不过,要我做出在蒙城看来是最愚不可及的选择实在是太残酷了。理想象空气,虽然不可缺少却倏忽而逝难以捕捉,而现实却象粮食象衣服须臾不可分离。走着瞧吧!

这一夜,青春年少野性勃发的我咬牙切齿地忍受着性压抑火焰一般的折磨,我那张睡了二十多年的破床随着我的辗转反侧而吱吱作响。



第二天,糜局长迟到了两个小时,遇到他时他一脸的倦容,他正拿出钥匙抖抖索索地往门孔里塞。

“糜局长回来了!这次出差辛苦了。”我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啊啊。”他笑咪咪地点了点头就进了他的办公室。我回到办公室后小苟鬼鬼崇崇溜了出去。

我枯坐桌旁,无聊至极。想起昨夜和哥们的玩法,感到一种久违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快感溢满了我的全身,那才是本性的我。我举目向窗外望去,却是一片灰蒙蒙的阴晦的天空,远处高大而荒凉的山峦起伏绵延,遮住了我的视线。当一踏进与我局一墙之隔的中学校门时,我就发誓要为看看山外的世界而奋斗,而今天的我却又灰溜溜地从终点回到了起点,我的生活一点没有改观。人生无常,世道沧桑,难道一切都是宿命。

我想起了大学里的几个同学。代小琪嫁给了迈克尔去了美利坚合众国,郑钱娶了他的澳籍教师苏姗娜去了悉尼。尽管这两桩涉外恋爱在六四事件不久引起全校轰动,被当时保守的校方上纲为有损国格的行为并勒令代小琪和郑钱在即将毕业的1991年春夏之交退学,但还是赢得了同学们的同情,因为他们年龄相仿,语言相通而且真诚相爱,更何况那是别人的私事,难道仅仅因为和列强通婚就去说三道四吗?而那些动辄拿着马列主义、爱国主义教训别人而自己却坐着洋车喝着洋酒偷偷将不义之才存入瑞士银行,削尖脑袋把自己子女安排到花花世界的干部的虚伪不更令人忿恨吗?

同寝室的除了郑钱出了国,还有陈飞宇和王大鹏去了北京读研究生,明年就毕业,出国只是时间问题,不过他俩不象代小琪和郑钱那样幸运傍一洋人,他们还面临着出国后令人头痛的生计问题。不久前的一封信中,他们告诉我,目前他俩参加了一个北京闲人办的鸟公司举办的“出国留学人员漱盘子强化训练班”以防不测,他们经过两个月的强化训练,目前已经能够每分钟漱一百五十五个盘子,超过结业达标的每分钟一百二十个整整三十五个,以优异的成绩结业,相信出国以后生计不成问题。

我又想起许多没有考上大学的中学同学。在蒙城人的眼中看来,没有几个不比我混得好,他们有单位分的宽敞舒适、设施齐全的住房,有不菲的薪水和储蓄,有理所当然的工龄,有不知怎么到手的文凭和随之而来的职称甚至职务。我蓦地觉得对不起寒窗十八年,对不起脑海中的那一万多个英语词汇。

忽然母校响起了古老的广播体操进行曲--课间操开始了。依旧是那支老掉牙的沙哑的曲子,依旧是那片破烂不堪的操场,依旧是几排摇摇欲坠的红砖楼,依旧是那座颓败的花台,依旧是几簇俗里俗气的芭蕉树。我恍恍惚惚又站在队伍当中,心中酸溜溜地充斥着一种身陷囹囫冲不出去的焦虑感,一种挥之不去不可抗拒的失败感,这两种感觉交替纠缠着我毒蛇一般将我吞噬下去。猛然间我看见了我的恩师张老师,他正费力地爬楼梯,他头发愈加花白,脊背愈加佝偻,脚步愈加蹒跚。他曾把我叫到他家为我高考中榜设宴送行,语重心长异常严肃地对我说:“我对你最抱希望!”想想两年来扭扭曲曲地活着,在各种复杂的微妙的令人厌恶的利害关系中周旋,在那张蜘蛛网中小心翼翼地爬行着,在各种非人的表情中同样展示着我的非人。我看见张老师蹬上最后那一级台阶时一个趔趄,我的心为之一紧,刹时充满一种女人般的凄凉,女人般的盈盈眼泪就簌簌流淌坠落下来。

难道我的所有追求就在这无聊的损耗中化为泡影?难道我所剩不多的青春就在这个毫无生气的窝棚里一天天流逝殆尽?我想起了古副局长之死,想起了老牛的一生。我觉得自己就象一只苍蝇,在层层将我包围的蜘蛛网中生存,注定不撞上这张网就撞上另一张网,否则就只有不知疲倦的无休无止地原地飞下去。。。。。。我的疲倦变成了恶心,顿时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起来,我跌跌撞撞昏天黑地地跑到了洗手间。恶心逼出了我的眼泪,恶心让我的胃猛然抽搐翻江倒海,我在洗手间呕吐完毕,心情轻松了许多,想起昨夜贾卫东和赵卫彪对我的忠告,心中酸楚的滋味渐渐退去,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我坐下来,调整好情绪,提起笔给卫超写了一封信,说不定在南方可以找到我在这里不能得到的东西,再说,我也有两年没有出过远门了。

小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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