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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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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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字凭人呼不肖,一生误我是聪明……’张学良这两句诗,对他倒也贴切。”胡秉宸绝对没有褒贬的意思、不过随口而出。顾秋水平时倒也不见得不这么想,可是轮到他人这样说到张学良,他就觉得很不受用。

谈到这里,他们算是崩了,刚才那一番心算是白交了,重新回复到见面初始的冷眼相对。

顾秋水不逊地打量着胡秉宸那张与自己年龄不相上下、早早失去血色的脸,想这种人也算参加过战争?他会杀、会剐、会骑马、会射箭吗?

顾秋水对政治的延续——战争的理解,是太浅薄了。

胡秉宸对革命的贡献,不但顾秋水,就是革命营垒内部,又有谁能了解并记得一二?

仅就胡秉宸在一九四0年十月前后,国民党二次反共高潮前夕,把国民党“军统”机关在重庆电台的位置、技术装备摸了个一清二楚这一件事,贡献就无法估量……何谈为林彪找父亲,为毛泽东找儿子那等传奇的贡献和经历?

对这个老兵痞,胡秉宸自然也是以牙还牙。不过他的以牙还牙,是不动声色的。他的不必动以声色,显示了他和顾秋水方方面面的距离。

胡秉宸在以牙还牙的同时,更有作为一个执政党人,对那走投无路、不得不臣服脚下的人施舍残羹剩饭的快意。其实胡秉宸是相当开明的,就在决定和吴为离婚前,还物尽其用地让吴为将他那部巨著,在电脑上打字成文。

正像在开篇中说到的,出于对历史的爱好,胡秉宸常常把纵横上下几十年的经历,做一个宏阔的题目来温习,尤其指出实行政治改革对社会进步非同小可的意义。书中对所有参与推进本世纪进程的政治力量,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可是面对一个有血有肉而不是文字上的“各民主党派”,却不能与他巨著中的立论合二而一。

对于胡秉宸的这部巨著,吴为不是很以为然。在她看来,那些文字不过是许多研究者已然发表的论文汇集,并无新意。

自他投入这部巨著以来,家里堆满了剪报和各种书刊,胡秉宸整日在那些纸堆里,废寝忘食地,寻觅。胡秉宸一边掐着表,一边盯着她打字的速度,“你能不能再快一点儿?”说着,他往电脑显示屏上看了一眼,突然大动肝火——

“你怎么能把设立的文件名叫做‘胡秉宸’?不行,你得立刻把这个文件名给我改掉,绝对不能让人知道这部书是我写的。”

吴为觉得,他把这些算不了什么事的文字太当回事了,“是你写的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认为这里面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东西。这些论点,早就散见于各处报刊、书籍,不信傍晚出去走走,地摊儿上有的是这种书卖……即便追究也追究不到你的头上。”她把下巴颏儿向书房里横七竖八堆放着‘的报刊、书籍摆了一摆。

他昔日的睿智、才华哪里去了?

也许他真的老了,空有一番雄心,却旧景难再。

尤其到了二十世纪末,世界已然变得如此开放,还势必变得更加开放的时候,再把这些他人研.究过的问题放在嘴里嚼来嚼去,究竟还能嚼出多少滋味?

吴为如此看待胡秉宸的著作,的确没有历史的眼光。也许现在看来,这些文字都是别人嚼剩的东西,可是,胡秉宸起始在心中反复研磨、追索它们的时候,相信那时没有几个人能具备他这样的远见卓识。回顾胡秉宸的革命生涯,可以说是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不达目的,绝不息止。如果不是这样,当年也不可能得到以严律著称的周恩来的赏识。也许还有一点对功名的渴求?

不要以为还在妈妈怀里抱着的他,没有听懂马倌对妈妈说的那句话:“小少爷至少是二晶顶戴花翎的前程。”他也没有白白站在那个老四合院的中式客厅里,对着那幅“太上立德,次为立功,再次立言”的中堂出神;也没有白翻那本装在紫檀木盒子里,用素绢裱得精致讲究,彪炳胡家千古的家谱,——在从少年直到青年,那最影响人生走向的年龄段。.不能说胡秉宸要求更改文件名就是胆怯、委琐。他一生谨慎,正是因为这谨慎,许多看起来毫无希望的事,最终还是被他一一解决。

也许他早该着手。不过除了谨慎还要等待时机,只可惜这个时机来得太晚,而且他还不能肯定自己果真没有错误估计形势。即便现在他还得留意,不要在这人生最后一搏中折进去。他一直没有忘记四十年代他那个关于“南北朝”的发言。

反过来说,抢先爆炸很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结果还是不能成事。就像那个反对经院哲学的布鲁诺,还不是被宗教裁判所烧死了事,谁又能为他证明对错?综观天下,能掌握恰当其时这个火候的有几位?大部分是杀头的下场。

只是,有过多少这样的先例,谨慎的结果是错失良机,是的过境迁,最后只落得痛惜几十年或一生心血白白流失。而胡秉宸自己也需要一个“过程”。

胡秉宸在经历过一生的惊涛骇浪之后,晚年却感到了极度的迷茫。

特别在和不受那些历史成见束缚的吴为纠缠在……起之后。那个不曾有过土地、资产、破产、新旧官职以及那些历史偏见束缚的吴为,思维方式随意而飘忽。不经意中,或有石破天惊之语,击中他那多年的疑惑。她的思维方式,裹挟着她的爱情,台风一样冲击着他的过去,冲击着他的犹豫、彷徨和计较……难怪他的老战友们说,他受了吴为修正主义、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毒害,从政治到思想感情全面堕落,没有保持住晚节。

但也不必为胡秉宸惋惜和叹息,堕落与脱胎换骨有本质上的区别,除女人失节(特别是他们那个阶层外的女人)绝对不可饶恕外,对其他一时难免的堕落,只要知过而改,老战友们的态度,还是相当放达的。

此外,他决心成书的时间,也不是不值得研究。也许是“无巧不成书”,这时间恰恰是在一场因他技艺稍嫌稚嫩,以及为坚持一定操守而不得不遭人暗算之后。包括他和吴为的关系,从调情转向爱情,也发生在此之后。

——般说来,大彻大悟,常常发生在彻底的失落之后,可以看做一种物极必反的现象”

也许还有另一个求证的途径。比如他在得知朋友于一九四三年被“抢救运动”的一粒枪子儿送±黄泉之路以后,随即对跟随他多年的一个地下工作人员说:“虽然我很了解你,但如果组织上说你是特务,我也会马上枪毙你,绝不手软厂——当然,这也不妨看做是对一种理想的忠诚。

吴为竟然这样评价他的书!特别是她把下巴往那些报刊书籍上的轻浮——摆,摆出了多少不屑?这不屑怎样地侮辱了他!不仅侮辱了他,还侮辱了他几辈子攒下来的自信、自尊、自傲,还有他的德操。

他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吗?!

有时还算善解人意的吴为,怎么就不能懂得他这一番掂量?

他研磨、追索了多年也折磨了他多年的心事,就被吴为这样不负责任地做了了断,这和否定他的一生有什么区别?

她下手怎么下得这么狠?

此时此刻,胡秉宸无限怀恋地想起白帆对他五条件的崇拜,可是白帆的崇拜又崇拜不出什么名堂,也就等于没有崇拜。吴为倒是能崇拜出名堂,他却越来越难让她发出一声赞叹。甚至几年前最后一次报告的立论,也被她毫不留情地推翻,历是由她捉刀,才换来最后一声喝彩。面对听力(热烈的喝彩,难免不兴奋地颔首、挥手、微笑……可是他突然僵在那里,这喝彩是属于他的吗?不,那是吴为的。他头一次不自信地想,他是谁?他的位置在哪儿?他想起那个娶了穆桂英的杨宗保。

不过吴为的话又不无道理……难道就此罢手?

他不甘,他真的不甘。

他恨吴为不再像从前那样为他“时刻准备着”,急他所急,难他所难。只要他…‘声令卞,巴不得为他赴汤蹈火。

瞧她那无关痛痒的样子!

而过去,哪怕他的一声咳嗽也会让她坐卧不安,吃条鱼也得把鱼刺替他一根根先挑出来;临睡之前把急救药剥好放在床头柜上,生怕他的心脏不适,措手不及……更不要说这等至关重要的大事。难道这就是那个像叭儿狗一样,总是用一双巴巴的、望着主人的目光望着他的女人吗?

哪怕她来个晴变,也不会让他这般心痛入骨。这个看上去毫克心计的女人,原来这样没有人心!

胡秉宸实在不该这样痛恨吴为。他的问题是到现在还不想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处在巅峰状态,总有不能那么从心、不能那么所向披靡的一天。对波澜壮阔了一生的他来说,这真是一个很难处置的转折,很难将息的时刻。

“不行,你非得给我改过来不可。”他坚持道。既然胡秉宸这样多虑,对她也肯定戒备有加,她又何必多事地替他承担这份重任?便推托道:“明天我就要上飞机了,行李还没收拾呢。”

“我就是要赶在你走之前把它打好,带到国外。用你那个洋女婿的名义——千万不要用你女儿的名义,不然有关部门一查还会查到我的头上——想办法把这部书出版,再让他发回国内。那样,谁也不会想到这部书是我写的了。”

吴为惊悚地停下打字,这个算盘打得实在太精,也太无情无义了。

即便禅月已经不是中国国籍,即便胡秉宸认定这部书肩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胡秉宸也不能这样坑害她的家人。她心中暗暗对女婿说:亲爱的,亲爱的,你万万不会想到,在遥远的中国,有一个你永远不可能一见的男人,就这样地打上了你的主意。也不能说胡秉宸是坑害她的家人,她难道不是他亲爱的妻吗?她的家人不也就是他的家人?她的女婿不也是他的女婿?他们共同的家人、女婿,怎么就不该为岳父肩负的重大历史使命贡献自己呢?

正在她忧心忡忡,不知如何为女婿逃过这个暗算的时候,她想起了茹风的谆谆教导:无论胡秉宸怎样打磨、修理她,在飞机起飞、远走他乡之前,都必须隐忍,否则就无法逃出他蓄意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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